在巷口沈四同吃到了嚮往已久了羊肉餅。然後已經成為‘沈復生’的王大打算,在趕路之前先帶著沈四同一起去醉仙樓吃一頓。
路過西街時,一群乞丐不知道在為什麼爭鬥,許多人嘻笑圍觀。復生帶著沈四同目不斜視地走過去,露過那個熟悉的茶寮時,沈四同有些緊張。磕著瓜子的老闆,望著街上的人流發現,目光掃過他們沒半點停留。
沈四同想,吃飽穿暖以前是多麼不屑一顧的事。後來又是多麼難於上青天。但是現在也都做到了。
她忍不住回頭,看看那些衣著襤褸為了一桶泔水打得頭破血流的乞丐。對上蜷在路邊乞丐的呆滯目光,她心中一滯。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幫助他,吃上一頓飽的也好。起碼自己在淪落到那個境地的時候,是期望有一個人能幫幫自己,哪怕一小塊饅頭。於是不由得停下步子,把手裡的肉餅給了那個巴巴望著她的乞丐。卻忘記了乞丐的兇悍。
四周的乞丐見她單身一個人,又瘦小。一鬨而來都過來向她伸出手。場面頓時有些失控,他們後把她團團圍住,一隻隻手伸到她面前,有個小乞丐抱著她的腿。頓時寸步難移。有什麼人伸手在她身上亂摸,可能是想找錢袋。
直到沈復生大聲喝罵著踢翻了一個,他們才一鬨而散。
把他們驅趕開之後,他伸手拉住她往前走,冷笑說:“想做好人?這一路往下走,會遇到很多很多這樣的人。戰亂中游離失所的,天災**。他們蹲在路邊上,巴巴地望著你。你可以給他一個肉餅救他一時,但他們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你不能救到每一個。”
沈四同有點不服氣,說:“但至少我能盡力幫助面前遇到的這個。我少吃一個肉餅不會死。“
“是嗎?你因為一個肉餅覺得自己是一個好人?但是到最後他們也不會因為一個肉餅而獲救,在深冬到來的時候,沒餓死也會全凍死,其實你一個也救不了,浪費一個來之不易的肉餅,只不過讓你在當下的心情更好一點而已。”復生拉住她的手很用力。
沈四同被他拉得踉蹌,反駁道:“我沒覺得自己是好人。只覺得做事要問心無愧。”
沈復生一步也不停地向前走,道:“讀書人眼中天下只有二種人,文人雅仕和粗陋莽夫,武者眼中,天下人也有兩種人,勇猛善武和懦弱小人。什麼人眼中看到的就是什麼樣的天下。你呢,只看到好人與壞人。我看到的是活人與死人。並且恰恰知道,你的這樣莽撞總有一天會害死自己!如果沒有我,如果你是在小巷之中遇到這群乞丐,你知道會怎麼樣嗎?”
說著猛然停下步子,回頭眯眼看著她:“壘城地處邊境,能在這裡住下來討生活的,不是蔡老爺那種兇殘大富,就是搏命來往於兩國的私商。下九流之人數不勝數,魚龍混雜。”
他拉著沈四同退了二步,指指遠處悠閒的茶寮老闆說:“你以為他只是個賣茶的?”又指指街邊一臉匪相眯眼打瞌睡的肉攤老闆“你以為他只是個賣肉的?從蠻夷入境陳氏南遷後,許多良家百姓都已經遷走了,像陳長賢那種讀書人,在這兒已少之又少!!”
冷笑道:“城外斷魂峽為什麼叫斷魂峽?連附近的農家都是白日裡種田,夜裡一村人抗著菜刀去劫道!殺人放火眼都不帶眨的。你以為都說壘城出刁民悍匪是假的嗎?你一路去都施捨肉餅沒什麼,你覺得那些乞丐都同你一樣會感恩?知道他們會怎麼看?!”
沈四同垂頭不出聲。
“別人會覺得你這個人不在乎幾十個銅錢,隨便施捨與人,那身上必有大錢!!!劫道的看不上你那點‘大錢’,但乞丐們看得上。只需叫一二個不起眼地跟著你,待你落單的時候叫上人一擁而上。死了是你活該!留你的命是你走運!你以為同樣是乞丐,為什麼我比你吃得飽穿得暖?”沈復生見沈四同只是低著頭不說話,語氣緩了緩,問:“聽懂了沒有?”
“恩。”沈四同臉上紅通通的。彆扭地望著別處不看他。
一路上兩個人沒有再說話。沈四同走在沈復生身邊,穿行於熱鬧的人流之中。
許多道理她並不是不懂,只是畢竟以前大大咧咧過了幾十年,習慣使然。落難之後再有好運,便有些忘形。這一通話,她雖然並不是完全贊同,但也警醒過來。自身難保又何言助人?
進醉仙樓王大點了葵菜和藿菜羊肉。
兩種沈四同都不認識,端上來看羊肉很少。但兩人吃得很香。她猛扒著飯悄悄看自己的’哥哥‘,見他並不理會自己。默默想這天寒地凍的他還要趕車,便只挑菜吃把肉留下。
沈復生看在眼中,心中微暖。夾肉放在她碗裡。
沈四同也不說話,看看肉又偷偷看他一眼,默默扒飯吃掉。
兩人吃飽叫夥計備些乾糧,才付錢離開。向東城買賣牲口雜物的小市集去。約好的賣家已牽著牛和車在那裡等著他們付錢了。
沈復生買下來的是輛牛拉的簡陋的木車。不好看,但是很結實。沈四同不懂看牛。只跟在他身邊大半張臉都縮在添置的圍脖裡低著頭,聽他們相談。
賣車的看上去是個農戶,一雙吊梢鼠目打量這對兄弟,最後低頭細細地把錢數了三遍,咧嘴露出一口大黃牙說:“多謝少爺多謝少爺。”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四同乾咳了二聲,看看那頭慢慢悠悠嚼著草的牛問:“它會跑嗎?”
“田城離這裡不遠”沈復生說著,把包裹塞進車中去。坐上車轅子邊上揚揚鞭子打算出發。沈四同沒進車內,跳坐到另一邊車轅邊。
牛車終於在清脆的一記鞭身前緩緩前行向北門去。
還未走進城門,便看到有人在嚴加盤查。許多人正排隊出城。盤查的那些人有官府的也有些未穿官衣的。沈復生低聲說:“必是蔡老頭尋人。看來不是尋我,就是尋那個陳長賢了!”
沈四同雖然知道自己與沈復生已不同前,但還是有些緊張。他們的車子隨著隊伍漸漸前移。輪到時沈復生神色自若。有壯漢帶了幾個人過來高聲叫“把臉露出來!”
沈四同見沈復生照做,也連忙把圍脖壓低露出臉來。
壯漢掃了他們一眼,本來是要放行的,但目光落到沈四同臉上,停下步子退回來,捏著她的臉看了半天,卻不鬆手。
沈四同聞不得他嘴裡噴出來的氣味,憋著呼吸背上起了一層汗。卻不敢亂動。想,也不知道十多歲的男孩有沒有喉結,怕生出事端來。
“家是哪裡的,家裡幾口人?”沈復生要開口,壯漢卻拍拍沈四同的臉:“你說。”
沈四同看了一眼沈復生,他眼神有些緊張。
想到他的囑咐,沈四同說:“是皇都人氏……父母不都不在了……”
“是嗎?!”壯漢回頭嘿嘿地看看瘦瘦的同伴,說“小崽子好相貌。要是長開了,肯定比荷官還要水嫩。”同伴想到什麼笑著露出一口大黃牙。
壯漢看看神色恭順的沈復生,又看看被自己捏住的這張臉,打量他們身上穿的衣服。說“我們家老爺最是善心了,看你們孤苦無依的實在可憐,今天竟然遇上了也是個緣份,怎麼樣?想不想隨我們回去吃香喝辣?”
沈復生臉色微變。沈四同心裡一沉,暗罵老不是東西的,嘴上欣喜說“吃香喝辣?!!那自然是大好”但想了想茫然不解的樣子,說:“但我們不孤苦呀,還有個叔叔,是田城人。若要與大爺回去好吃好喝,也要告訴叔叔知道。他若同意了,我們才敢來。”
壯漢拉下臉來喝斥道:“哪來這麼多廢話?!!蔡老爺要個人誰敢不答應?給你好臉色你還拿起喬來!”說著就要動手。
沈四同大驚,沈復生嘴裡說“大爺不要動起,弟弟年紀小不懂事!”拉著她住後退。躲過他一抓。沈四同躲在他懷裡想,這麼多人他怕是不能將自己怎樣,但扭頭看看,四周的人恐怕知道他們的來頭,此時都避頭不看。頓時心往下沉。
這時一直站在壯漢身後的瘦子伸手攔住他,低聲說了句什麼,沈四同隱約只聽見‘大公子仍在’‘不要莽撞惹事’‘問問清楚再說’。她用力握了握沈復生的手。
幾個人湊在一起嘀咕完,瘦子扭頭高聲問她:“你們叔叔是田城人?幹什麼的?”
“是門客!”沈四同道,見壯漢一幅還等著自己說的樣子,皺著小臉盡力思考,彷彿想不出來扭頭嫩聲嫩氣地問沈復生“是那個誰的門客?哥哥,我們去找叔叔的時候去過那一家,門極大,叫什麼宅?我識不得那個字,問叔叔,叔叔也不理我。”
沈復生半點也不遲疑,瞪她“蠢得要死。能答個話都答不好!!”連忙掉頭對那個壯漢點頭哈腰,從懷裡掏出個玉牌飛快地一晃,嘴裡說:“叔叔長隨姬公子身邊。我們雖然有心跟著大爺們去過好日子,但這幾日公子府中來了貴客十分忙碌,叔叔已然將我們許給姬公子為奴僕了。今日來壘城也是幫著公子府裡跑腿的。”臉上婉惜不已。
“姬氏啊”瘦子見那玉雖然一晃而過,上面的字與花紋是沒看清楚,但也識得光澤水頭不是普通人家有的。他看了壯漢一眼。壯漢十分不甘心地冷哼了一聲。
瘦子想了想,說“那玉——”。話還未說完,正巧隊伍後面有什麼人鬧將起來。有人高聲叫“抓著了抓著了!!”他們臉上大喜,連忙揮揮手叫人放行,兩人飛快向那邊去。
牛車重新走了起來,沈四同把圍脖拉高,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心想,在這世上真是步步驚險,一念之差結果就是天壤之別。她緊緊抓著沈復生的手。沈復生低笑,趕著牛低聲說:“你倒不笨。”
沈四同想到那玉要是被拿去看,露出個隨字,那些人必知道是跟陳長賢脫不了關係,豈不是糟糕?於是說:“你倒也膽大!”
沈復生哈哈地笑。
離開城門後,沈四同站起身向後看著那個風雪之中的小城,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這裡呆了一輩子那麼久。而自己不論是從外貌與內心都已經是兩世為人。
那個以為凡事非黑即白大學剛畢業的沈四同已經餓死了。而活著的這個,已經懂得什麼叫世事險惡。顯然若以她以前評判人的標準來看,自己騙了陳長賢算不得好人。但她此時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自己救了他的命,拿他一點錢好像也說得過去。
而很明顯,以舊的眼光來看‘王大’也不是什麼好人。但此刻她卻突然意識到,也許在這世間他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甚至她雖然從沈復生的言語之間明白,他可能雙手沾滿了不少無辜路人的血,但她也知道他在罵自己的時候,是出於擔憂與關心。
她想,自己這樣弱小是無法為別人主持公道的,只能在保全自己的情況下,盡力補救他做的事而已。亂世之中,人為了生存如同野獸弱肉強食,能活下去並且能越活越好才是最關鍵的。
她站在那裡趴在車篷上,望著那越來越遠的小城,良久一言不發。
“三個時辰就能到田城了。那裡比壘城要大。”沈復生說。
“恩”沈四同想了想,問沈復生:“你說,我會不會是壘城本地人?”
沈復生甩著鞭子,嘴裡漫不經心地說:“誰知道呢。”
“也許是外地的,但父母路過此地被劫匪殺了?”沈四同有些感慨:“如果沒出禍事,說不定我醒來就在富貴之家,繡著花讀著詩書,吃飽穿得暖沒事跟家裡人耍心眼玩。最大的煩惱是父母要把自己許配給不喜歡的人。”
沈復生臉色微變。眉眼間一絲陰霾轉瞬即逝。
沈四同茫然不知,迎風站在那兒,想到什麼,笑了笑。伸腳踢踢沈復生,說“噯!那就不會認識你了。”
沈復生手中一頓,復又揚起鞭子狠狠地抽在牛屁股上,道:“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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