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開始
“聽聞小公子最會狡辯,黑亦能辯白。老臣看,太后不聽也罷”
沈四同只覺脖上一寒,閉眸小聲急道:“小臣知道老國公一心為主,並無二心。小臣之言也絕無它意。老公國聽完,必能明白小臣之苦心。但此時小臣一死,陛下會怎麼想?外面的仕子們會怎麼想?朝臣們會怎麼想?天下人又會怎麼想?國公權大勢大,但難掩悠悠眾口。小臣賤命不值一提,但汙了您的名聲,汙了太后的聖譽,卻是大事”
半晌,她沒感覺到刀再切下來。只聽得太后沉聲說:“好了,讓他說。”
但脖上的利刃卻並沒有即刻離開。
沈四同手心冷汗一層層地冒,睜眼看向塌上太后。她正注視著老國公的背影,臉上神色如被架在高臺上的佛像那般淡然,扶著桌沿的手指卻因為用力而青白。
國公的臉就在沈四同臉側,眸眼老而渾濁,卻仍然凌厲。全身上下帶著身居高位者睥睨世人的傲氣。
他注視看著自己的‘少年’,冷森森開口道:“清者自清,人言又有何可畏?太后,他前言不搭後語,臣以為,他臨危改口,乃真小人。不論他如何狡辯都不過胡言亂語,汙耳之言,有辱聖聽。”
太后淡淡笑,示意身後奴僕上茶,輕輕吹拂道:“哥哥年紀漸大,脾氣漸長。他不過一個奴才的兒子啊,值得生這麼大的氣嗎?你在我面前動刀,也不怕驚著我這婦人。”
也不去理會老國公顏色如何,對沈四同道:“且聽你一言,說。”
沈四同此時心中一安,神色平靜,似乎那刀不是架在自己脖上,不再理會老國公,開口向太后道:“小臣以為,太后素來疼愛陛下,深恐陛下年輕行事魯莽,又怕陛下被人左右,而請國公在朝上輔佐一二。蔡氏一族數年來,為陛下甘腦塗地盡心盡力。與奸邪之眾相鬥,肅清帝側。這都是實情。但太后可曾想過,天下人看到什麼?”
沈四同輕輕撇了一眼臉色略有緩和的老國公,在太后的示意下繼續說道:“天下人何其愚昧,怎麼能知道這麼許多,只看到蔡氏一姓依仗太后之勢。街市之上,蔡氏乘坐紅色車輪彩色車轂之華車者,來去絡繹不絕。佩重臣綬帶,帽上有貂尾跟繡蟬的,充滿朝野,如魚鱗排列大殿之下。以為大國公,主持國事操持權柄,蔡氏諸侯驕傲奢侈,超過制度的規定,共同作威作福,肆意攻擊誅殺大臣。年年封官進爵者,如過江之鯽。而陛下早已成年,卻久不能主理政事。
所以,小臣初時說‘君王失去了駕馭臣下的手段’這正是天下人眼中的皇朝局勢啊。”
她說到這兒,頓了頓說道:“難道老國公真以為清者能自清?”
老國公冷哼一聲。
沈四同不以為然,開口道:“但小臣曾聽說一事。說,在鄰國,有人名曾。一日,與他同名之人殺了人。有人告訴曾的母親說:你兒子殺了人啊。曾母聽了,泰然自若繼續織布。直到陸續有三四人,告訴她相同的事情,她才扔下機杼欲走。有人問她,您為什麼一開始不逃,現在卻逃呢,難道也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嗎?她說,我雖然知道自己的兒子不會殺人。但是別人不知道啊。說完逾牆而逃。才躲過一劫。
太后對您的信任,有比曾母對曾的信任。旁邊人的誤解您,您也許毫不在意,但陛下總是聽到這樣的傳言,一次二次不算什麼,三四次,五六次,七八次呢?陛下年輕,又不理解您的苦心,只以為自己不能主政,全因為蔡氏與奸臣一樣不肯放權,陛下會怎麼做呢?看現在連太后也被株連,而被陛下疏遠,這豈不是得不償失?”
太后聞言,蹙眉飲茶,未置一言。似沉吟不已。
老公國回頭看向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但起碼刀是收了回去。
沈四同默默呼出一口氣。
車中沉默了許多,只有太后淺飲時茶盅相碰發出的清脆之音。
“你說,皇兒只是因為此事而日益疏遠我?”太后似乎傷神,語調似慈母。眼神中有幾分傷感意味。“我們蔡氏,可都是為了他好啊。”
沈四同垂眸,說:“幼時父親教我訓狼,訓不好就不能吃飯,還要罰跪受鞭撻。那時不懂事,不知道多恨。”
她神色略顯陰鬱,頓了頓抬頭笑著違心道:“父母總歸是為子女好啊,但您將他逼得太緊,恐怕越逼越遠。此時尚還有法可緩,再如此下去,母子為這種誤會而反目成仇,豈不是可惜?”笑容乾淨單純,彷彿溫良少年。
太后嘆息招招手叫她起身:“你父親也不容易。你也不容易。還好有你這般明理之子。你是不知,皇兒他,真是讓碎了心。近年愈發地不聽話。他個性單純,行事毫無章法,又易受人挑唆。我怎麼能放得下心。至於前事——你勿怨怪我啊。”那姿態,彷彿是個愛嘮叨的平常母親,一心只寵溺著兒子罷了。
“小臣不敢”沈四同連忙伏身。
太后伸手,叫她坐到身邊。
沈四同不敢怠慢,連忙小步上前,蜷坐於塌沿邊。姿態恭敬。
太后滿意地伸手替她拂去爬上車蹭到的泥灰,慈和地看向一言不發的老國公說:“哥哥,你回去就立個摺子請他主政才好。叫他知道你一片忠心。其它的事,以後慢慢教去罷。多少都有蔡氏相護,能出什麼事呢?”
老公國怔了一下,臉色更是難看幾分,遲疑了一下正想再言。
太后挑眉驚訝地看他問道:“哥哥不情願?”神態萬分不解。
“自然不是”老公國連忙反駁。目光掃過沈四同,不似之前那般輕蔑,頗含著些深意。
“你同意就好。”太后聽到他這話,面滿感慨說:“我們一心為他好,他那混子卻是個死脾氣。哥哥也要知道我的苦心才是。我想著,等他大婚之後,個性必會有所收斂啊。”若有所指。
“自然。”老公國別無他話,垂眸。
太后滿意,鬆開沈四同的手,長舒了口氣,似乎極為疲憊了,說:“好了,你們也去罷。這儀式也快完了,錯過了時辰不吉利。”
伸手輕輕拍拍沈四同的手背,低聲細語說:“你在他身邊我也放心。但凡有什麼事,要讓我這個做母親的知曉才是啊。他雖然是皇帝……”
說到這微微笑,似玩笑道:“可我是太后。”
香味撲鼻。
沈四同覺得自己手心發潮,背後發涼,伏身說:“是。”隨著老國公緩緩退出。
老公國先出來,車下已有墊腳小臺。
他頓了頓步子,卻並沒有走開。眯眼望向遠處那些黑壓壓的人頭。那些仕子似乎沒料到沈四同還能活著走出來,個個驚異低聲細語。看向她的目光再不比之前。
老國公回頭眯眼看她,道:“本公並沒有什麼別的嗜好,只愛養花。素來欲是罕見之花,花時愈短,開得愈濃,愈叫人驚豔,敗相愈慘烈,叫人不忍相看。”說完拂袖而去。
沈四同面不改色,處之泰然。
西掃牽馬急急過來,滿臉高興說:“他們都說公子自尋死路啊。我就說公子智慧過人,豈是他們那種人能度測的?馬上就要出行,小公子快上馬。”
沈四同笑,伸手戳她的額頭。回頭看看老國公走得不見蹤影。
她帶著西掃離開,走到僻靜處才惆悵說:“她若真要我死,那夜裡我早就死了。我今日說的不過是她想我說的。又哪來什麼智慧不智慧。”
西掃不懂這些,想了想緊張地問道:“我看那位大人不怎麼高興,他不喜歡小公子您嗎?他們說,他是很大的官。比小公子大。”
沈四同翻身躍上馬。頷下沒了珠子的絡帶,被吹得與衣袖同飛,鼻端那濃濃的叫人緊張的香味也被吹散了。
遠遠遙望代表著皇帝的旌旗,她說:“這還只是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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