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第八四章黑暗中的眼睛

真是荒謬的想法。她哧地笑了一聲,上塌去。口中道:“我早不是以前個沈四同。”

內監垂眸,似乎勉強想笑一笑,但未能成功,低聲說:“奴告退。”

沈四同一直睡到第二日天黑時,才起來梳洗。大醫前來換藥,頭上那一包到是變得輕巧了一些。勉強能戴得上高冠。只是樣子有些滑稽。

花燈節自何而來,沈四同不得而知。

或許不是過個地方小節罷了。但是因為有皇帝陛下在,地方官們無不合出渾身解數來。將席宴設在水榭之上,遠看湖邊花燈如星辰,湖中燈光璀璨輕歌笑語,如飄渺仙境。

沈四同去的時候,已遲了許久。遠遠看到皇帝身邊跟著的美姬們,像仙子下凡。一個個顧盼生姿。藉著機會獻舞的獻舞,獻曲的獻曲。熱鬧不凡。

阿福不近不遠地跟在她身後。走近水榭。

裡面的官員們皆是文士的打扮,似乎在高聲辯論著什麼。

見沈四同進來,紛紛安靜。

皇帝並不為沈四同來得遲而生氣,臉上盈盈笑意,衝她招手。立即有機靈的內監,在皇帝身邊給她佈下位子來。

沈四同施施然向皇帝略禮,皇帝親切地伸手扶她。遠遠看去,十分親近。

皇帝高聲道:“你來得即時,既然你來,便也來論上一論罷。”

沈四同笑道:“不知道陛下與眾位在論些什麼?”四下打量,沒有看到隨女,到是正看到了坐在皇帝另一側的蔡姬。

蔡姬面上紗幕非常的薄,隱約能見得風姿過人。一雙沉沉的眼睛正盯著她。

見她看向自己,冷笑了一聲,撇眼看向下面跪坐的一個瘦瘦的男人。

不等皇帝說話,那個瘦得面頰內凹的人立刻站起身說道:“正在辯日與王都,熟近熟遠。”

四座人皆靜默。紛紛看向沈四同。

沈四同沉吟,禮道:“不知您是?”

那人抬了抬下巴,用蔑視的姿態說:“成平君蔡亭。”似乎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名號。

蔡姬不動聲色地在旁邊飲茶。

蔡亭見沈四同不答,嗤道:“陛下,您總說喜歡隨待郎文武皆能,但昨日隨待郎騎射不過一中,今日又辯不過下臣,豈非浪得虛名?那些盛名,恐怕不過是欺世盜得。如此小人,陛下應該疏遠他,才是為賢君之道。”

欺世盜名可是多麼大的罪名啊。

沈四同看了一眼蔡姬,溫不經心向皇帝說道:“臣以為,王都近而日遠。王都幾需幾天便可以到達,而太陽是我們永遠也摸不到的。”

蔡亭一聽,連忙向皇帝說道:“臣以為,舉目可看到太陽,而看不到王都。是以日近而王都遠。”桀驁地看了一眼沈四同。

沈四同抬頭看著他,又看向在場的那些低聲議論紛紛的人

平定蠻人、皇朝安定之後,文人也好學士也好官也好,天下人閒時皆愛沏上一壺茶辯上幾句。甚至有許多才子,是因‘辯’而出名的。沈四同以及前雖然去過二次,但從來沒有發表過什麼言論。看到這位蔡亭這麼得意,恐怕是有一些名氣的。

沈四同心中厭煩他,想了想。仰頭大笑起來。

眾人愕然。

沈四同笑罷,說道:“臣到是有一個故事,想講給陛下聽。”

蔡亭愣了一下,正想反駁。皇帝一笑說:“卿總是有許多故事。”

蔡姬放下了茶峨眉微蹙。

沈四同說道:“說,有一位智者與一文士辯論‘人應該長三個耳朵’的觀點,文士辯解十分精微,智者無以對答,就告辭了。後來,他見到了王,王說‘那個文士論述得頭頭是道啊’智者回答說‘是啊,他幾乎能讓奴婢真的長出三隻耳朵來。但是事實是,就算他說破了天,卻也是不可能的。’”

沈四同看向皇帝:“陛下,所謂辯論,不過是區別不同類型,不相侵害;排列不同概念,不相混淆;表明自己的觀點,讓別人理解。而不是困惑迷惘。如此,辯論的勝者能堅持自己的立場,不勝者也能得到他所追求的真理,這樣的辯論是可以進行的。如果用繁文縟節來作為憑據,用巧言飾辭來互相詆譭,用華麗詞藻來從偷換概念,吸引別人使之不得要領,就會妨害治學的根本道理。那種糾纏不休,咄咄逼人,總要別人認輸才肯住口的作法,有害君子風度。又毫無意義。”

她說罷,譏笑道:“蔡大人,辯完了日與王都,是否又要來辯一辯奴婢們有幾個耳朵?若真是有這麼閒,不如將時間花在如何為陛下分憂,為百姓造福。”

她話音落下,在場的人都不出一聲。

直到皇帝爽朗地笑起來,他們才開始紛紛應合。只是有蔡姓者,都默然不語。

蔡亭一張臉漲得成肝色。飛快地撇了蔡姬一眼,訕訕地坐了下來。

沈四同扭頭一口飲盡面前的酒。向皇帝微微一笑。

水榭之中又重新熱鬧了起來。

跟著沈四同來的阿福不能入內,他只能站跟其它的內監們一起在外候著。

他遠遠地望著水榭中跟皇帝坐在一起的沈四同。沉靜的臉上,並沒有波瀾起伏。但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

這麼遠看去,她臉色還有一點發白,臉上一直是帶著笑容的,但是那種笑容太淺太薄。人雖然比以前長高了不少,但還是很瘦。就像風一吹,就會飛走一樣。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是明亮而銳利的。給整張臉都帶來與眾不同的神彩。也這使得哪怕她是被美人環繞,也絲毫不顯得遜色。像一堆色彩繽紛的寶石中,放著一顆透明冷硬的金剛石那樣顯眼。

她真的不是那個瘦瘦小小可憐巴巴的沈四同了。她步子走得越來越穩,說話行事越來越凌厲。滿腹心機,再沒有半點楚楚可憐的影子。

他一直像這樣站在黑暗之中注視著她。但只能眼看著,她漸漸變成這個自己並不認識的人。看著她忘記自己。

有什麼人擠到他身邊來,用只有兩人可聞的耳語低聲說:“萬事齊備。”然後很快擠入人流之中不見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那樣。

他靜靜站在這一片喧鬧之中,卻像是一個置身事外之人。彷彿一切都不與他相關。

直到宴席過了一半,見到沈四同站起身向外邊來,他才像是解了凍似的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但他走了二步,卻突然停了下來,並沒有迎上去,而是站在人群之中,注視著她。

沈四同與幾個官員寒喧了幾句,才出得門來。站在門邊張望。

那些奴僕們都擠在一起,燈光又過於昏暗,使得她看不清自己要找的人在哪裡。她因為喝了酒臉頰緋紅,步子輕浮。站在門檻上用醉眼茫然四顧。目光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地尋找了一圈。漸不耐煩,索性放棄了,轉身便邁著虛浮的步子上水橋,打算就這樣過橋回府去。

沒有再回一次頭。

她晃晃蕩蕩地走著,沿途吐了好幾次,最後走不動停下來,便倒在路邊的臺階上。愣愣地瞪著天穹上的繁星一動也不動。

她一倒下,身後便立刻有急急的步子上前來。

她喝得太多,幾乎有點認不清眼前這張臉是誰,就不由自主地對著他哈哈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