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第八三章荒謬

“這樣一想,孤是半點也不放心啊。但是派人查了那麼久,人人都說他死了”皇帝神色似乎疑惑,他抬起沈四同的下巴,逼迫她與自己對視:“他死時是什麼樣子?給我再說一遍。”

沈四同想掙脫,卻被臉色瞬間沉鬱下來的皇帝所阻止,她不得不注視著他那雙森冷的眼睛,它似乎在捕捉她眼中的每一絲情緒。

“宋氏三箭,一箭中馬,然後中他。他從馬上栽下去,眼睛失去了光彩。皮膚仍然是溫熱的。但是永遠也無法再說出一個字。箭深深紮在他胸口,只有尾翎仍留在外面。”沈四同的聲音,在寂靜的室內迴盪:“臣想要去幫他合上眼睛,但是他們把臣拖開了。”

沈四同覺得那張臉仍然在她面前,竭力剋制著自己的情緒:“被他們拖走的時候,他的手拖在地上…他手上還有傷…”

她說著,瞪大眼睛,不想讓視線變得模糊。也不想讓皇帝在自己臉上看出什麼不捨與哀傷。她不能失去他的信任,雖然她現在為止可能還從來沒有獲得過。

但只有得到了他的信任,她以後才能混得一個爵位,拿上一道免死金牌。陷殺了宋氏之後借病放心歸隱,遠遠地搬離王都,去沒有姬氏與陰謀的地方,做一個閒霸一方的小貴族,演一出自己嫁給自己,生了個兒子又死了老公的戲碼,自由自在地生活。

她謀劃了太多年。決不能有半點差錯。

她也相信自己能做得絲毫不差。這些年來,她幾乎忘記了怎麼表達自己的真心,而能將慌話能說得滴水不漏,駕輕就熟。

“你為他難過?”皇帝的聲音一點感情也沒有。

沈四同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起伏,平靜地說:“曾經是那樣。曾經在臣的心中,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顯然她的描述讓皇帝覺得,他們所認識的並不是同一個人。

“那麼你恨我?我搶走了他的一切,逼迫他不得不死。”皇帝的面容就在她面前。她說話時的呼吸會拂過他的臉頰。

“不。一個朝代的更替,怎麼會是某一個人的錯呢?天下選擇了更適合的君主。臣怎麼能記恨您?再者,如果沒有發生的一切,臣就不會認識他。更何況,臣已經不再是無知稚兒。陛下,感情是最虛無縹緲的東西。它們在當下似乎很牢固很激烈。但是——時間是很無情的。成年後的人,又豈會因為兒時失去一隻會打架的蛐蛐而難過,仍然想報復那個搶走它的人呢?”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似乎十分感慨。

皇帝沉默片刻,似乎贊同她的話,然後說:“但是,他為你而死”

籠在袖中的手指陷進肉中。沈四同口中說:“陛下所言有差,是臣先冒死救了他的命。他再救臣一次。這也算是兩清。更何況,臣還冒死帶話給陛下呢?詳細算起來,他還欠著臣的啊。臣差點為此而丟了性命。”

她一臉安之若素的無情無意。向皇帝道:“臣幼時也曾希望他沒有死。但是陛下,人死是不能復生的。他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活著的人不必再記得他。”她不必在他能查得到的事情上說謊。

她甚至輕輕地笑了一聲:“如今臣已長成,想到幼時的事情,也難免會覺得可笑。但若不是這件事,臣又怎麼能獲得陛下青睞?想必這世事在冥冥之中,皆有定數。”

皇帝緘默地審視她許多。才鬆開手退開。“是啊。”尾音中幾分暢快。一直緊緊繃著的臉,有了幾分鬆懈。

皇帝在長長地舒了口氣之後,臉色疲倦。

恐怕他自己也難以解釋自己怎麼總是為一些知道答案的事情,心神不寧。疑神疑鬼憂慮得不能入眠。彷彿多質問一遍,才能安心。

沈四同見皇帝準備離去,連忙道:“陛下,宋氏不可信,臣以為——”

“好了”皇帝揉了揉額角“孤知道你要說什麼。不必說了。有你父親在,宋氏就算是有造反的心,也沒有造反的力。沒有姬氏,他吃什麼?總之,宋氏也好蔡氏也好隨氏也好,孤心有數。”

沈四同固執地追出去好幾步,道:“臣以為蔡氏與宋氏不可信,親衛中若有蔡氏者皆不可用,亦不能隨駕。今日是臣身邊的人暴病,明日是誰都有可能蔡氏雖一副欲與宋氏結親的模樣,但難保不是虛招。或因被逼交權惱羞成怒,想陷陛下於險境,取陛下而代之也未必。外甥當皇帝總是不如自己當皇帝得好。唯隨氏尚可一用,隨相無後只能依靠陛下——”

“好了”皇帝驀然皺眉看她。見這‘少年’一臉固執,用那雙清澈的眼睛毫不畏懼地與自己對視。於是瞬間神色到是微緩,長長嘆了口氣:“孤倦了。這些事,孤心中自有打算。”站起身向外去。

門外立刻有內監提燈迎上。不多時,一行人便消失在夜幕中。

阿福一直候在門口,見皇帝一走,立刻去端著來溫著的藥,把門關上,將寒氣擋在門外。

沈四同心事沉沉,將藥一口飲盡。

阿福低聲說:“小郎君雖然是為陛下好,但出言過於不遜,蔡氏畢竟是陛下的舅舅。陛下險些生氣了。”

沈四同知道對於一個內監來說,他說的話過了頭。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並不覺得他討厭。

她低頭看著藥碗中的殘渣好半天才說:“我說的只是陛下心中所想,卻不能說出來的話。他不會生氣的。就算是生氣也是假生氣罷了。我早懂得怎麼保全自己。”

沈四同抬頭看向燈下那個正看著自己的內監。

他的五官在燈光下顯得有幾分深邃。

沈四同仔細地想了想,自己為什麼覺得他無害?當然不只是因為他有一張無害的臉,似乎從一開始吧,這個內監有太多機會對她不利,但是他沒有做。

她甚至覺得,他有一點關心自己。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定了,這真是一個荒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