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章夜談
沈四同回院一看,屋外面已是加強戒備,守著十幾歲個近衛的人。
她默不做聲推開房門,裡面燈光明亮,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一手托腮在燈下看書。
聽見有人進來,也沒有抬頭,似乎是看得入了神。
阿福怔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會在這裡見到皇帝。回頭看向沈四同。
沈四同擺擺手,示意阿福退下後,靜靜候在一邊不去擾他。
這屋中早被打掃乾淨,一絲死過人的痕跡都沒有留下。誰能知道不久之前有一條性命消失在這裡呢。
皇帝伸手翻了一頁,眉頭輕輕皺著。昏黃的燈火照得他臉上有幾分柔和。
“孤聽說,你這裡有個內待官吃壞了東西,重疾暴斃了,所以過來瞧瞧。”
好一個重疾暴斃。恐怕他也是心知肚名。沈四同瞧了一眼皇帝,沒有插話。
皇帝繼續說道:“沒想到瞧到這個。孤以為堂堂隨待郎平時在做什麼呢,原來你就弄這些事?”皇帝說著,將手中的書放下。
‘嗤’笑了一聲說:“什麼小姐後花園偶遇俏書生。”
沈四同臉上微紅,這書本來是她在府中無聊,亂寫西廂記好玩,西掃不太識字,想必是看她總是拿在手中,以為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收拾行李裡便收拾了進來。
見皇帝還在等自己回答,平靜說:“閒時玩耍。”
皇帝笑了笑,又低下頭信手翻了幾頁。信口問:“十八章時,字跡無力。為何?”
沈四同偏頭想了一下,說:“小臣幼時受過風寒,有舊疾在身受不得寒氣,那時與姬…與父親入山狩獵後寒症復發,正在病中,是以無力。”
皇帝沒有說話,似乎垂頭看入了神。
沈四同陪了片刻,不禁有些困了。但皇帝不說,她也沒膽子趕他,只得硬撐在那裡,邊模模糊糊想著他為何而來,邊打著瞌睡。
皇帝又翻了幾頁之後,突然開口問:“大兄那時候,為什麼去救你?”
沈四同一個激零,睏意全無。
她略斟酌後說:“小臣與他在街市之上,廝混了很久,有些交情。又救過他一命。”
皇帝嗤地笑了一,眯眼抬眸看她:“有些交情?救過他一命?他是‘有些交情’就會為人捨命的人嗎?他是孤的兄長,孤認識他數十年。只見他為一時喜怒而殺人,從未見他救人。恐怕連‘報恩’兩個字怎麼寫都不懂。就算是你為他被千刀萬剮了,在他看來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沈四同神色有些抑制不住的哀色,勉強一笑,說:“在宮中飛揚跋扈的大殿下,流落於街市之後不過是個任人欺辱的小乞丐。恐怕早不是陛下所認識的那個人。”說完才驚覺自己口氣過於輕佻。而皇帝的反覆無常、喜怒無測已叫她記憶深刻。此時連忙伏身說:“臣忘形,有罪。”
皇帝不去看她,小心翼翼地從袖中拿出那隻沈四同用來傷他的匕首來。輕輕撫摸。神色恍惚似乎在追想著什麼往事。
過了好半天才說:“你抬頭。”
沈四同緩緩抬起頭來。
皇帝走到她面前,負手俯視。似乎要從她這張臉上找出些什麼蛛絲馬跡來。
沈四同不敢與他那雙震人心魂的眼睛對視。看了看那隻匕首,垂眸說:“陛下,那是臣的。”
皇帝笑了一聲:“你的?”他將匕首橫呈在她面前說:“這是世家貴族的女兒袖有必有之物。用於亂世不能自保之時。你說這是你的?”
沈四同腦中‘轟’地一下,在出行被刺時,自己拔匕首刺他的時候,他就察覺了?他後來追過來並不是想殺她?在不殺她的種種理由之中,會不會有一條因為她是女人,因為他在府中無意見過自己?他認出來了?
自己在府中時,有著過女妝嗎?是哪一天?什麼情況下?
她腦內頓時亂成一團,覺得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才聽到自己開口說道:“這原本不是小臣的。是大殿下所贈。是以小臣一直收在手中。小臣從未留意過女兒家的事情,是以從來並不知曉持它不合情理。”聲音像是從別人口中發出來的。
皇帝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那雙平常喜怒難測的眼眸,微微眯著:“孤知道……”
沈四同猛然一抖。對上他那雙似乎已經將她看得透徹的眼睛。即不敢移開視線,也不敢動。他知道?他果然知道?那他要如何?
手心中汗涔涔的。
“孤知道這不是你的。”皇帝放開她。
沈四同猛然鬆了口氣,就彷彿溺水的人突然能呼吸到空氣。
皇帝將匕首呈在她面前,指著匕首身上,繁複花紋下露出來的一小塊陽刻說:“這是宋家的家徽。”
沈四同心剛落下又被提起來,立刻道:“難道陛下要說,我是宋家的人”提到這個舊仇人,她聲音不由得提高變得尖銳。
皇帝輕輕一笑,又翻過另一邊,指著那徽記背對處,另一個草葉形的說:“這是我皇族的徽記。因為怕人看見,所以雕上許多花葉,若不是知道的人,怎麼看也難看得出來。”
沈四同怔了一下,一個做工粗糙的劣質匕首,怎麼會有這麼大的來歷?這難道有什麼別的意味嗎?
皇帝並不看她,只是用溫柔眼神,注視著手中的匕首,繼續說道:“很醜是不是?這是孤做的。孤在宋黛生辰的時候,親手鑄來送她的。孤說,等以後長大了,會納她為王妃。”
他在這裡頓了頓,向沈四同解釋說:“那時候大兄還是太子。”語氣十分溫柔,神態寧靜,看向沈四同說:“你知道宋黛嗎?”
沈四同搖搖頭。但隱約記起,在邊境自己被王子做為人質的時候,王子與姬氏的交談之中,似乎提過。
“孤本來想是能立她為後的,母后不喜歡也沒什麼,許多人定然要反對,那也沒什麼。那時候,孤以為自己是皇帝,皇帝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但大兄逃走的時候殺了她。用的就是這隻匕首。殺了她之後,他沒有走,他躲在那裡,看著我嚎啕大哭。看夠了,才偷出匕首來逃走了。我拿走了他的王位,他就拿走我最愛的女人。不論那個女人的家族是如何擁護他。甚至並不肯把女兒嫁給孤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皇帝’,壓根也不稀罕這個後位。”
皇帝嘆了一口氣,幽幽道:“宋小郎殺他,不過是為妹妹報仇。說起來,孤要謝大兄。如果他不殺了宋黛,宋氏怎麼會因寒心而殺了他呢?”
沈四同默不出聲。暗道,原來還有著這樣的往事。
“孤一直在想,大兄死的真是處處合情合理。但細想,只有一處不合。”皇帝輕輕嘆了口氣“要是弄不清楚,孤怎麼能安臥於塌呢?”
他注視著垂著頭的沈四同,問:“他為什麼去救你?”
皇帝臉色陰沉:“細細想來如同刻意送死。孤忍不住會想,也許他並沒有死。只是演一齣戲,叫孤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