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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我就不該同意隊長的建議,什麼必須要有舞蹈基礎,才能把這個節目搞好。我就不信,即使雨桐以前一點兒也不會,憑着她對我的愛,憑着她的執着,一個月之後一定不比那個什麼陶瑩瑩差。關健是男女雙方的態度和默契程度。……在護校隊白白浪費我兩天時間,隊長的期望可不能讓她落空,政委指派的又怎麼吶,惹惱了我,一樣給你鬧個天翻地覆!我一邊走一邊想,涼爽的夜風並沒讓我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

……

“報告!”

“進來!”

我推門進去,看見楊政委坐在辦公桌旁看書,而余航澤則在對面的桌上不停的抄寫着什麼。

“哦,是周曉宇!”楊政委一眼就認出我來,和藹的問:“有什麼事嗎?”

余航澤停下筆,偷瞄了我幾眼。

“政委!”我也沒跟他客氣,彷彿給自己壯膽一般大聲說道:“我不想跟陶瑩瑩一起表演節目,我想換人!”

政委不動聲色的靠向椅背,緩緩說道:“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懶得跟他要花槍,直截了當的說:“她不想跟我跳,我也不想跟他跳,為了不影響我們隊的節目,只有換人!”

余航澤朝我連使臉色,我這話明顯帶有頂撞的口氣,讓他十分驚恐。

政委的兩道濃眉擰在一起,並沒有發火,只是無形的威懾通過他的目光威逼過來。我愈發將胸膛挺得筆直。

終於,他閉上了眼……再睜開時,那種嚇人的氣勢消失了,“小余,今晚你先回去吧。”他對余航澤說道。

余航澤應了一聲,站起身,擔慮的掃了我幾眼,然後與我擦身而過。

門被關上了,只剩我和政委兩人,室內死一般的沉寂……

……

“先坐下吧!”政委指着沙發,讓我坐下。

反正已經豁出去了,心裡反倒十分鎮定,我無懼的坐下,直視着他。

“周曉宇,從上軍校至今,談戀愛,屢次私自出校……”他面無表情的望着我,將我違規行為一一說出,最後嘴角浮起一絲無奈的苦笑:“去年,劉政委跟我打招呼,特意關照你;這學期開學後,盧校長又打電話問起你。說實話,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來頭?有什麼背景?”

我不知道他說這些話是何用意,只是默默的聽着。

“與其相對應,你在軍訓期間表現突出,又能言善辯,成功的主持晚會,還在拉歌、球賽上替護理系爭了口氣。”他略低頭,目光直直的盯着桌上的鏡框:“我不知道讓瑩瑩和你一起表演節目,倒底是對是錯?”

他的神情極是複雜,含糊不清的話,讓我有點迷糊了。

他再次抬起頭,臉上沒有了猶豫,沒有了困惑,坦然的對我說:“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一定要指派她參與到你的節目中去?”

我點點頭,沒說話。

政委站起身,將身後的窗帘刷的一下拉開,可惜玻窗外面沒有陽光,只有墨一樣濃的黑夜。他負着手,凝神望着窗外,突然長嘆一聲:“妮妮的父親是我的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一次,我和他負責一個軍區的建築工程,工地上大樓塌方,他為了救我……犧牲了!”那沉重的語調一如他沉重的心,將他深埋了好幾年的憂傷濃縮在這短短的幾句話里。雖然我看不見他的臉,但一樣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苦疼。

“妮妮成了孤兒,我把她領回家,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去撫養,而我的兒子——”說到這,他的聲音突地一顫,讓我感到奇怪,“我的兒子也把她當成親妹妹,陪她玩耍。一晃過了五年,妮妮也漸漸的變得愛說愛笑,尤其是在跳舞方面表現出才能,在市裡的一次比賽中還獲得大獎!”按道理,這應該是高興的事,政委的話語卻並不顯得輕鬆。

他重新坐下,眉頭緊鎖,鎖住的是那難以言說的哀傷。

他輕輕的拿起桌上的相框,慢慢的,全身心的撫mo着表面,彷彿那不是鏡框,而是鑽石瑪瑙或者更珍貴的東西。他忽然將相框掉轉,對着我,微微顫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激動:“這照片上的小夥子是我兒子,他叫楊遠照,跟你一樣也是軍校學員。他……曾經……曾經在西北軍醫大學讀書。”

我不由自主的走上前。照片的少年濃眉大眼,一臉燦爛的笑容,一看就很有親切感。

“他呀,不但成績優異,聽父母的話,從小就愛幫助別人。左鄰右舍、老師、同學,人人都誇他是個好孩子!……”政委喃喃說道,那自豪的神態哪裡像個負責管理幾百人的系領導,跟那些誇耀自己孩子的父母親沒什麼兩樣,只是他似乎已很久沒這麼做過,說話顯得很生澀。

他靜默了好一會兒,深深的一聲嘆息:“可惜……死了!”

我的心彷彿被鐵錘重重一擊,驚愕的張着嘴,完全不知所措。

“死啦!死啦!……1994年5月11日中午1點30分,為了救助橫穿馬路的老農,被車……被車撞了!”他有些失魂落魄的說,要不是因為他坐着,我真擔心他隨時會倒下。今天晚上的事太過奇怪,一件一件接踵而來,我根本沒時間整理腦中的混亂。完全忘了我來這的目的,坐在那裡,我只是擔心的望着眼前這位哀傷過度的父親:不會因為這幾句話,引發他壓抑很久的傷痛,導致失心瘋吧?

我急忙倒了杯茶,放到他手邊,關切的說道:“政委!你先喝杯茶!”

政委無神的看我一眼,茫然的接過茶杯,喝了幾口。

現在即使他不說,我也明白了:孤僻的陶瑩瑩好不容易走出了心理的陰影,楊遠照的死,卻讓她剛剛開啟的心窗重又關上。年及半面的政委尚且如此,何況是一個弱齡的少女呢,連番的打擊,她如何能夠承受。

兩次拆翅的鳥兒,還有勇氣去翱翔藍天嗎?

……

“遠照走了,瑩瑩比剛進我家時更加孤僻。高中還沒畢業,她就放棄她舞蹈的夢想,不顧我的勸阻,強行考到這裡。”儘管還罩着憂傷,但政委終於恢復了理性:“天天看着她對誰都不說話,獨自一人悶在寢室里,我很着急啊!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這個女兒!”慈愛與憂傷交織在他眼中,他顯得那麼蒼老。

雖然我對他、對陶瑩瑩充滿同情,還是婉轉的問道:“這跟表演節目有什麼關係?為什麼非要讓我跟她一起表演?”

“我請教過心理學家,要讓她恢復正常,必須重新樹立生活的目標,多與別人交往,也許會忘掉過去。瑩瑩……”政委痴痴望着鏡框,彷彿在對他兒子敘說一般,囈語道:“為了遠照的夢想,放棄了舞蹈的夢想……也許在訓練中,會重新煥發她對舞蹈的熱愛。”

“如果讓瑩瑩單獨表演,那是不可能的,她現在沒有勇氣單獨站在舞台上……如果讓她加入護士隊的其他節目,人太多了,她又很孤僻,恐怕會合不來。”他絮絮叨叨的說著,完全是一副舔犢情深的模樣。可當他將目光移向我時,神情又變得嚴肅了:“所以我讓她參加了你的節目。我從小余那裡了解到,你這個人雖然不太檢點,但鬼點子多,說話幽默風趣,善於開導人,而且心胸還比較開闊。”說到最後一句時,他加重了語氣,又繼續說:“你不是個合格的軍校學員,可正因為不是合格的軍人,也許你能勝任,所以……”他的話嘎然而止,只是默默的望着我。

我了解他接下來要表達的意思。說來好笑,在我面前的本應是高高在上的領導。此刻,他卻作為一位父親在請求我去幫助他可憐的‘女兒’,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背景,他不會採取這種態度吧。一個節目就可以改變陶瑩瑩對人生的態度?並不這麼簡單吧!也許他真的是毫無辦法了,哪怕看到一點希望,他都要去努力嘗試。

戰友的死、兒子的死、‘女兒’的失常對他的打擊有多大?我無從得知。透過厚厚的鏡片,我似乎看到那隱藏的淚光……那淚光讓我想起我的父母,想起他們孜孜的教導,想起他們無怨無悔的付出,……還有什麼比得上無私的父親和母愛呢?我的內心一陣酸楚。

“我明白了!”我咬着嘴唇,低聲說道:“我放棄我剛才所說的話……只是,陶瑩瑩的決定我無法改變。”

“讓我來吧。”他拖長聲音說道。

……

走在路上,政委和我誰也沒開口說話。也許他在思考該怎樣去勸服陶瑩瑩。也許,在涼爽的夜風中,他又再次沉寂了他的情感。面對一個熟知他真面目的我,他一時間不知該怎麼應對?

就這樣,我和他一直走到護校的樓門口。

“政委好!”值班員迅速起身,乾淨俐落的行了個軍禮。這聲問候如同及時雨一般沖走這壓抑的氣氛。

政委回了個禮,回頭看我一眼,慢慢朝樓上走去。

一個死了戰友、死了兒子的父親同一個死了父母、死了‘哥哥’的‘女兒’,他倆的見面將會是怎樣的一個情景?又會說些什麼呢?我呆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

……時間像個年邁的老人,走得沉重,走得緩慢……我在一條漆黑的通道里奔跑,前方有一絲光亮,可無倫我怎麼努力,它和我的距離從未拉近一點……

“喂!醒醒!醒醒!”有人在猛烈搖晃我的身體。

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才發現自己趴在值班桌上,政委和值班員正站在我身上。

“她一會兒下來!”政委俯看着我,緩緩說道。

“哦?”我茫然的應道,還未完全清醒。

“交給你了!”他重重的說道。

“啊!”我答應着,望見沉沉的暮色漸漸吞噬他高大卻又有點蹣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