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春》 辰沙若华

第六十三卷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

買來的六個部曲俱是高昌人。領頭的一個姓張,喚作張靈寶,識尋常賤民。起初在口市敢瞪金玲的便是他。

沈安青對他有些好奇,喚到跟前問道:“你是高昌國人士?是何出身?”

張靈寶粗聲粗氣道:“是何出身有何相干!如今到你手裡,自然由你作踐。”

沈安青並不惱,一笑道:“家若是有妻小牽掛,我可以放你回高昌。”

張靈寶不敢置信地抬頭看著沈安青,許久才臉色死灰道:“沒有。都……死了。”

沈安青分明看見他眼又飛快掩去。心生憐憫面上依舊道:“既是沒了牽掛,那便好好待在這處。我屬意你為六人之首,安分守己地做部曲,替我照看宅院。我不會虧待你們的。”

張靈寶嚥了口水,看了看沈安青,又掃過身後的採容和怒目瞪著他的金玲,點頭道:“我等尊娘子之命就是。”

等竇子邡登門時,便被黑著臉的張靈寶攔在門外:“……登門何事?先說與我知曉,再報與娘子。”

竇子邡吃了一驚,不想沈青娘才搬出府,便置辦好了一處宅院,連守門人都這般厲害。他有些懊惱,又不願失禮於人前,只好拱手道:“還請稟與你家娘子知曉,我乃竇府邡郎,特來拜訪……”

張靈寶打量了他一會,叫左右好生看門,自己進去說與金玲報知沈安青。

“他還是尋上門來了。”沈安青一笑,合上手裡的田莊簿子。

採容皺眉道:“要不打發走就是了。如今不比在竇府,不想見就不見。”

沈安青搖頭笑道:“他既是來了,必然有所打算。不如見一見,瞧瞧他是作何來的。”

竇子邡被張靈寶領到正堂坐下,等了許久沈安青才出來。一身家常半臂短襦,頭簪一根白玉釵,向著竇子邡見禮:“邡郎是稀客,如何得閒來拜會我。”

竇子邡只覺得見前的沈安青不大相同,談笑自若顧盼神飛,叫人瞧著移不開眼去。微微一怔起身還禮道:“先前青娘出府我卻不知,不曾相送。今日得知青娘居於此處,貿然登門拜訪。還望青娘不要怪我才是。”

沈安青笑道:“邡郎說哪裡話。當日搬出府自立門戶,原本是奉詔而行,便是老夫人和大夫人也是替我歡喜的。邡郎不必多禮。”

竇子邡望著她:“青娘這般說便是生分了,我自來視青娘不同旁人。論起身世飄零、感懷世事,只有青娘知我一二。可是如此?”

沈安青不想他如此直白,強壓住惱怒之意道:“邡郎的話叫我不明白了,若說身世飄零也是我一介孤女。邡郎爺孃俱在,如何有此說法。”

竇子邡全然不在意地勾起一抹笑,直直望著沈安青:“青娘是個明白人,我也就不必兜圈子了。如今的處境想來你也知道,你出了竇府自立門戶,一時無人能把你送到宮裡去,可仍然難以自保。京都,你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通曉幾分茶藝,得人高看一眼。可惜終究出身低賤,難以覓得好歸宿。那些個貴府自然不肯娶你,嫁與尋常人家,又可惜了你的容貌才智。”

頓了頓,竇子邡有幾分自得,望著沈安青鐵青的臉色道:“你既是個聰明的便該知道,嘉成長公主殿下和宮裡都不會放過你的,下一次以你的手段未必能躲得過。倒不如……”他欺近沈安青道:“倒不如嫁與我做妻室,也算是郎才女貌。以我的才識與你的名頭,必然能搏一個好出路。”

竇子邡的笑容愈發深了,他聲音低了下來:“我對青娘心儀已久,若能共結連理,實乃莫大的幸事。”

沈安青咬著下唇,冷冷望著竇子邡看似溫和的笑臉。只覺得此人深沉可怕,將一切視為己用,全無半點人性。

她冷笑道:“邡郎說的俱都不錯,我是處境艱難,京都貴府無人願娶。只一點你說錯了,我寧願做個尋常婦人、也不與你們這等人有半點瓜葛。邡郎的好意我心領了,請回吧。”

竇子邡不意沈安青會果斷拒絕,他以為自己所說是沈安青目前最擔憂的。情意和富貴他都可以許給她,豈不強於艱難度日?這個沈青娘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竇子邡不肯就此罷手。她不從,他自有法子叫她不得不從。

竇子邡溫和地笑著起身:“青娘有事我便告辭了。方才如有得罪之處,還請青娘多多見諒。”說完一揖翩然而去。

沈安青一口怒氣積鬱心頭,許久才得消散。這還只是開始,她不信竇子邡會輕易罷手,只怕還有後招。那道符籙還不到出手的時候。

不過兩日,瑪雅兒就送了四個胡女來,都是十三四歲上下,都低著頭畏首畏尾的不敢多說一句。可見平日被假母管的極為嚴厲。

“她們幾個都極為聰明。被打怕了,不敢多說話。待在你這裡住些時候就好了。”瑪雅兒大咧咧道。

沈安青看了四個胡女都還算機靈乾淨,問瑪雅兒:“一準是你買下的吧?”

瑪雅兒嘿嘿笑著:“你知道我是可憐她們,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到了天朝,還受那般苦。如今跟著你,能安生度日了。”

沈安青無奈地笑道:“好了好了,人就留下吧,你可以安心了。”瑪雅兒前謝萬謝的感激不盡。

待她走了,沈安青將四人一一叫到跟前問了,四個胡女的名字都是假母取的。喚作:茵雲、茜如、春霞、海棠。年歲最小的海棠不過十三歲,賣到京都已有四年了。骨瘦嶙峋,一身鞭傷。

沈安青不忍問道:“如何這許多傷?”

海棠瑟瑟發抖道:“是……阿孃叫人打的……”

沈安青看她一身血痂,別過臉去:“她為何這般打你?連藥也不給上。”

海棠輕聲回答:“阿孃叫我接客,我……不肯,就打我……不給飯吃……”

沈安青沒忍再問,吩咐帶她們下去梳洗安頓,送幾套新衣,傳飯與她們。

四個胡女每日早間隨沈安青學習茶藝,午時到茶坊煎煮茶湯開門迎客。暮時鐘鼓響了便收拾打烊。

‘仙客來’茶坊就此在東市悄悄開張了。沈安青不曾公然露面,早有人傳說這茶坊是曲江會上司茶娘子所開,兼之掌壺的俱是年輕貌美的胡女……

一時間客似雲來,好不熱鬧。

“仙客來,好名字!”數位打扮得體的年輕郎君抬頭品評茶坊的名字。

一位郎君笑道:“聞聽茶坊乃是曲江會司茶娘子所開,有不少人慕名前來,不知可是如此?”

“這便要問昭郎了。我們當高然是他瞧得明白。是否真如傳聞所言,司茶娘子貌美多才?”另一位說道。

他們當望了一眼銀鉤鐵畫的三個大字‘仙客來’,微微一笑說道:“不如進去小坐,品一品茶湯?”正是當日的新科進士夏士昭。

幾個郎君自然是滿口稱好,一道邁步進入熱鬧的‘仙客來’。

茶博士引著幾人到了二樓雅間坐下,問道:“未知幾位郎君用何茶湯?我們這一處最好的有蒙頂石花、常州紫筍、渠江薄片、祁門團黃,還有神泉小團……都是上佳之選。”

夏士昭抬頭問道:“沈娘子可在茶坊?”

茶博士愣了愣:“東家娘子怕是不在。這位郎君是……?”

夏士昭自僕從手封的瓷罐,交與茶博士:“請轉呈沈娘子。這是蜀香。”

一旁的幾位郎君起鬨道:“好你個夏御史,我等都道你是來吃茶湯的,原來是瞧上東家娘子了。”

茶博士愣是不敢接,吶吶著:“這……這怕是不妥……”

夏士昭將瓷罐遞給他,道:“無妨。你只說與沈娘子知曉,我姓夏。與沈娘子有數面之緣,她會知曉的。”

茶博士只得收下瓷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