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春》 辰沙若华

上元節。人群湧動的京都天街,所有的市坊大門全部敞開,高高矮矮的簷角坊牆邊都掛著各式花燈,街上人頭湧動,有挑著花燈叫賣的小販,還有許多挑著花燈含笑而行的女娘,臨街的人家,都依在欄杆上笑著望著下邊人來人往熱鬧的花燈夜市。

沈安青一身雪青袍服,戴著幞頭,難得做了一回男子打扮,施施然帶著金玲與採容二人出府去,瑛娘幾個早就在仙客來等著了,約好一起去觀燈踏歌。這恐怕是瑛娘與沈安青在出閣前最後一次相約出行了。這一回,金玲與採容二人再不敢大意,緊緊跟著沈安青,不再東張西望,只是路旁形形色色,姿態各異的花燈還是叫她們收不住眼。

瑪雅兒挑著一盞絹紗八角燈,向沈安青幾人笑著招手:“瞧瞧這燈兒,可是請人特意做的。”她撥弄著那盞燈籠。

趙瑛娘上前攬過她,笑道:“那我這盞花影燈兒也不差。”她手裡的是一盞貼了大紅剪紙牡丹的紗面花燈,很是清雅脫俗。

杜秋娘笑著道:“好了好了,別再攀比花燈了,前面有更多好的呢。”四人這才笑著往天街行去。

街上並肩接踵行人如織,道旁還有百戲和遊伎作歌,被人群圍著爭相瞧著,瑪雅兒最是好奇,都要湊過去瞧一會才肯走。瑛娘再過月餘便該嫁入東宮,早已藏了一心歡喜,也難得這般高興,與沈安青和秋娘說說笑笑。

“說來瑛娘出閣之後很快就是青娘了,陪嫁的物件可都備齊了?”秋娘笑道。

沈安青笑望著道旁樹上掛著花燈:“哪裡比得過瑛娘那般早就備好了,還差上幾件。”

趙瑛娘白了她一眼,回頭與金玲採容二人道:“你們兩個也不催著點,看你家娘子的陪嫁繡工都未做好,到時候嫁過去。仔細叫婆母挑了理。”

沈安青打了她一下:“壞嘴壞舌,日後做了太子妃,看你如何再貧嘴。”

四人正說笑著,瑪雅兒在前頭忽然叫出聲來:“那不是……太子麼?”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處賣髮簪水粉的小挑跟前立著一位玉色常服的郎君,正是太子李晟,趙瑛娘不由地露了喜色,待要上前作禮,卻見李晟身旁一位彎腰挑著髮釵的娘子抬起頭來,笑盈盈與他說著什麼。手裡還拿著幾隻選好的髮釵,李晟向她微笑,自袖中掏了錢袋與了小販錢。二人一併走開去。那女娘是惠娘。

四人都瞧得明白,俱是愣住了,趙瑛娘失魂落魄地望著二人離開的方向,遠遠看著他們走到人群中再也瞧不見,許久才收回目光。低低聲說了一句:“無怪惠娘前些時候說要出府去,回老宅裡住著,原來是因為這般。”

瑪雅兒氣的罵了起來:“想不到太子居然跟惠娘會是……枉費瑛娘府裡還一片好心收留了她,想不到還會做出這等事來,真是沒羞沒臊,我這就追上他們啐上幾口。叫他們當眾沒臉。”

杜秋娘忙拉住她,低聲道:“少說幾句吧,瑛娘如今心裡不好受。”

沈安青是最知道瑛娘心思的。從她當日那般不管不顧地要嫁與李晟起,她便一直看在眼裡,如今卻在臨近成婚,得了這樣當頭一棒,還是自己最憐惜的妹妹。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拉著有幾分失神的瑛娘到一旁,低聲道:“許是看錯了。這長得相似的人哪裡都有。”

趙瑛娘嘴角噙著一絲悽然的笑:“一個或者是,怎麼會兩個都是。你不必勸我了。”她強撐起笑,向杜秋娘與瑪雅兒招呼道:“難得今日大家一道出來,不如去前邊的胡姬酒肆裡吃上幾杯水酒,也能盡興。”

杜秋娘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沈安青,見她也是一臉無奈,只得道:“那便少吃幾碗吧,如今只得咱們四個帶著幾個侍婢,若是吃得醉了,只怕不好。”瑪雅兒早就嚷著要陪瑛娘多吃幾碗。

上元節沒了夜禁,當街的酒肆也大膽地開了門,招攬來往觀燈走的乏了人進去歇歇腳吃幾碗酒暖和暖和。趙瑛娘當先帶著眾人進了酒肆,與當臚的胡姬高聲道:“來一個雅間,上一罈子郎官清,再要幾份爽口的小菜。”

那胡姬可算是見多識廣,也不曾見一眾女流進到酒肆來的,有些愣了:“幾位娘子可是要吃酒?”

趙瑛娘不痛快地道:“來酒肆自然是要吃酒,不會少了你的酒錢,只管招呼就是了。”胡姬忙引著她們到二樓臨街的一處雅間坐下,自去張羅酒食。

幾碗烈性的郎官清下去,趙瑛娘臉上微微泛出緋色,帶著點酒意與沈安青三人道:“你們怎麼都不吃?來來來,難得盡興。”

沈安青與秋娘對視一眼,心頭都是十分沉重,瑛娘如今的模樣叫她們怎能不擔心,只是誰也說不出叫她不要再吃了,還是瑪雅兒拍開一罈酒的封泥,高聲道:“我陪你吃,一醉方休。”

沈安青按下瑛娘又要端起碗盞的手,低聲道:“瑛娘,你如今作何打算?”

趙瑛娘向她一笑:“還能作何打算,自然是安生等著全禮,嫁入東宮作東宮妃。”沈安青一嘆,已是箭在弦上,瑛娘也只能如此,即便是可以反悔,只怕她也未必甘心。

酒肆外人聲沸騰,人們歡喜地觀賞著精緻的花燈,臉上都是喜色,忽而有人高聲道:“快看,快看皇城城樓上聖人親至了。”一時間人潮都向皇城城門前湧去。

趙瑛娘有些醉了,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依靠在欄杆上,遠遠眺望著皇城城樓:“待明年上元,我便會立在那一處了。”

沈安青分明瞧見她眉梢眼角的落寞,扶了她下來坐下:“別想了,或許是個誤會。”

趙瑛娘笑的燦爛:“我只是不知道他們如何相識的,難道是上回在宮中那一個不小心?”

杜秋娘在旁低聲道:“瑛娘不必如此,想來太子殿下不過是一時起了興致,你嫁入宮中便是東宮正妃,時日一久便會夫妻同心,那時候這些也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不必記掛在心上。”

趙瑛娘苦笑著:“是了,東宮中還有姬妾數人,哪裡會只有我一人,我又何必自尋苦惱,且由著他去吧。”

上元夜裡,趙瑛娘吃了好幾碗酒,醉倒在了秋娘懷裡,是沈安青讓人叫了輛馬車親自送了她回去,秋娘與瑪雅兒也都怏怏地各自回府去了,她們都知道,下一回再見只怕是瑛孃的大婚之日。

懷著滿腔心事,沈安青有些鬱郁,原本她並不看好瑛娘與李晟的婚事,只是李晟並未拒絕,待她們也是一如從前,她以為或許李晟原本就是不溫不火的人,對待兒女之情也是這般溫吞如水,只是今日在燈會上看見的李晟卻是對著挑選髮釵的惠娘笑的那般溫柔,只怕真的有情意,那樣瑛娘卻要如何自處?她嘆了口氣,果然情這一字最是難為。

才到宅院門前,還未下車,便看見崔奕牽著馬立在門前,身後卻是沒有半個侍衛,她忙下了車,迎上前去:“郡王如何在此?怎麼不進去?”

崔奕笑望著她:“聽張靈寶說,你去了燈會,我便等了一會。”他看了看身後的金玲與採容:“怎麼,沒有挑一盞花燈回來?”

沈安青微微笑著搖頭:“不曾見到喜歡的。”

崔奕望著她,臉上多出了幾分狡黠,自身後拿出一盞兔兒燈,送到沈安青跟前:“我卻替你挑了一盞,也不知你瞧不瞧得上。”

沈安青吃驚地望著那盞兔兒燈,分明與除夕夜裡她瞧上的那盞一般無二,只是紗面更為細緻,還用硃砂點了一對紅紅的眼,露著一對兔兒牙,很是討人喜歡。她又驚又喜:“你怎麼……怎麼知道我喜歡這燈?”

崔奕笑道:“除夕那晚,我來時遠遠正見你放下兔兒燈跟著儺隊走了,知道你必然是喜歡,所以比著那個請人做了一盞與你,也不知好不好。”

沈安青接過來,看著愛不釋手地道:“好看,我很喜歡。”她抬頭盈盈笑著:“多謝郡王。”

崔奕輕聲道:“喜歡便好。”笑望著她那副歡喜的模樣。

送走了崔奕,沈安青提著兔兒燈回了宅子裡,身後的採容笑嘻嘻地道:“原本娘子瞧著還有些不痛快,幸好郡王來了,一盞兔兒燈就叫娘子喜歡起來了。”

沈安青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又來貧嘴!”

金玲笑著湊上前來:“郡王好生用心,連娘子瞧上的兔兒燈都送了來,也無怪娘子這般喜歡。”

沈安青笑了一會,小心地把燈掛在床頭,撥弄了一會,卻是又想起瑛娘來,若是日後崔奕也喜歡上了別人,她又會如何?猛然想起那位鄭娘子,若是崔奕真與她有情義,待她如待自己這般,只怕她會更加傷心。

她嘆了口氣,不願再想這許多,再過兩月就該嫁去長公主府,是福是禍是喜是悲也都盡知了,無需做這無謂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