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城長公主府。府剛剛修整過,嶄新寬闊,四面懸著厚厚的織花氈簾,地上鋪開大紅絲織地氈,四角擺放著暖盆,坐席團團擺開,已經坐滿賓客。
趙瑛娘拉著沈安青在一處坐下,這才細細說起鄭娘子的事:“這位鄭娘子是宣城長公主收養在府裡的,她是滎陽鄭氏族鄭都尉與崔駙馬也沾親帶故。二人一道被女帝遣去涼州與吐蕃亂軍對戰,當時吐蕃兵馬攻破大營,鄭都尉為了掩護駙馬退走,死在了吐蕃亂軍之手,消息傳到京都,已經懷有身子的鄭夫人傷心欲絕,在生下鄭娘子後便撒手人寰。長公主殿下便做主將鄭娘子連同乳孃一道接到公主府養著,直到如今。”
她說完看著沈安青,見沈安青微微蹙眉沉思著,笑著道:“竇慕孃的話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如今已是被賜婚了,還是宣城長公主殿下親自進宮求來的旨意,便是曾經有這意思,如今也做不得準了。”
沈安青微微露了笑,輕聲道:“不,我倒不是為了這個,竇慕孃的意思我再明白不過了。”
正說話間,瑪雅兒與杜秋娘也過來了,笑著道:“你們兩個倒是奸猾,躲在這沒人的地方坐著,叫我們抓著了。”
趙瑛娘笑著道:“何嘗避著你們了,不過是不見你們才在這裡坐著的。”
杜秋娘掩嘴笑道:“如今瑪雅兒管著國公府的這般容易就出門,我足足等了她大半個時辰。”
瑪雅兒紅了臉:“都是些囉嗦瑣碎事,實在煩死人了。”
沈安青與趙瑛娘笑開來:“瑪雅兒如今倒是當家了,可見周國公待你格外不同。”
瑪雅兒臉頰紅撲撲的,卻是率真地昂著頭道:“自然是不一樣。”說著目光卻是轉過沈安青。
沈安青也是與瑛娘一般的歡喜,全然不曾察覺:“好個管家娘子。何時請了我們幾個去府上坐一坐,我瞧府上的瓊臺著實風景極好,一見忘俗。”
瑪雅兒鄭重地點頭:“自然要請你們去,待我回去寫了帖子送去與你們。”四人說笑著。
嘉城長公主一身明黃金鳳帷衣,頭戴九尾展翅丹鳳步搖正釵,高傲地走到上席,與席上諸位賓客笑道:“今兒是元日,諸位不必拘禮,寬座盡興便是了。”
席上賓客紛紛謝了恩,這才放開了些。或坐或靠著。侍婢們捧來一份份香氣撲鼻的菜餚來,更在正上一整頭肥羊,小心地搖動炙烤著。烤的羊肉滋滋冒出油來,香味叫人垂涎三尺。
“如何不見太子?”嘉成長公主蹙眉問一旁的女官。
那女官躬身回道:“太子殿下說是昨日吃得醉了,身子有些不爽利,今日便不過來了,只是叫人送了數頭新鮮的鹿和一架百年靈芝來與殿下。”
嘉成長公主冷笑一聲:“如今作了太子果然不同了。先前還一副恭敬有禮的書呆子模樣,這會子卻是不肯再裝了。”
她一眼望見席上坐著的趙瑛娘,露了一絲笑,吩咐了女官幾句,只見那女官躬身應下,卻是悄悄下去。到趙瑛孃的席位邊低聲說道:“趙娘子,殿下請你至上席說話。”
趙瑛娘臉色一白,不由地抬頭看了一眼上面意態閒閒的嘉成長公主。只得與沈安青幾人說了一聲,隨著女官至上席。
嘉成長公主看著趙瑛娘,笑著道:“瑛娘,快坐下,好些時日不曾召你到府裡來說話了。”
趙瑛娘拜道:“殿下。”只得在嘉成長公主席上坐下。
長公主拉著她說了一會子家常。問了東宮送來的聘禮,這才笑道:“瑛娘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你阿爺對我也算忠心,如今你嫁去東宮,做了東宮妃,我倒也能安心了,當盡心盡力輔佐太子,日後更是要母儀天下,可要多花些心思。”
趙瑛娘低聲應著,卻是十分不自在,嘉成長公主此時召了自己上來,更是說了這番話,只怕第二日就會傳到宮不會起什麼疑心。
席上眾人卻是不知趙瑛娘這番為難的,只是聽著歌伎的歌聲,說笑著,用著奉上的菜餚。
“諸位……”嘉成長公主高聲笑道,席上眾人頓時安靜下來。
“元日本當宮諸位朝臣勳貴,只是聖人初登基,不曾賞宴,我便邀了諸位到府上,還望不嫌粗鄙。”嘉成長公主朗聲笑道。
沈安青聽得心裡咯噔一下,嘉成長公主扳倒了許皇后,輔佐襄王登位,此時正是炙手可熱權勢薰天之時,連睿宗都要避讓幾分,這歷來由宮團年飯,竟然移到了嘉成長公主府,權勢之大可見一斑。
“快看,那不是……信安公主。”瑪雅兒驚訝地道。
沈安青順她所看的方向望去,果然見席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坐著一位素面衣裙做尋常打扮的女子,輕輕撥弄著盤是面容平淡,容貌清秀,卻是信安公主,全然沒有當初的半點高傲無禮之色。
沈安青大吃一驚:“她怎麼會在這裡?”信安公主與嘉成長公主當是勢不兩立才對,怎麼會……
瑪雅兒輕蔑地一笑:“這你便不知了吧,聽聞自許庶人被賜自盡後,江都公主被送去感業寺,這位信安公主便脫簪披髮到嘉成長公主叩頭不起,自請其罪,更是說願終身伺候長公主,這才保住了她的公主之位,還留在公主府裡。”
沈安青有幾分不解地看著與從前大不一樣的信安公主,怎麼會,信安公主的性子無論如何也不會如此,這卻是怎麼回事?
杜秋娘低聲道:“她也是個可憐之人,爺孃雙亡,妹妹被送去寺對她也是毫無情意,日後若不尋個依靠,只怕還不如尋常人家的女娘。”
“嘉成長公主如何肯留下她?”沈安青低聲道,她與許後早已是死敵,怎麼會容得下許後所生的信安公主還留在自己身邊?
杜秋娘低低一嘆:“青娘忘了上官昭容了麼?當年女帝何嘗不是賜死上官一族,留下了她一個遺腹女,在身邊為女官。”
沈安青一怔,是了,嘉城長公主這是要效法女帝,只可惜這位信安公主不比上官,她已是成年,這份殺母去妹的仇恨未必肯放下。她望了眼信安公主不再多言。
侍婢快步進來,打破了堂內熱鬧歡宴的氣氛:“殿下,宮說是來傳詔諭。”
嘉城長公主眼色一厲,望向那侍婢:“可說了是與何人的不曾?”侍婢搖頭卻說不知。
長公主冷笑一聲:“讓他進來。”
一名宦者隨著侍婢快步進來,卻是拜倒道:“殿下,老奴奉命前來傳詔。”正是曹伏靈。
席上眾人早已拜倒,嘉成長公主緩緩坐直了身子,要站起來時,卻聽曹伏靈忙道:“聖人特意交代,殿下近日為國分憂,最是事務繁多,需要多保重身子,不必起身接詔了。”
他徑直攤開明黃龍紋詔書,大聲道:“嘉城長公主一心平叛,居功至偉,忠心可表,今特賜封為鎮國嘉成長公主,加邑五千。”念罷,躬身笑著道:“賀喜殿下。”
席上眾人也都高聲道:“賀喜殿下。”
嘉城長公主已是大笑出聲,朗聲道:“皇兄盛情,我便卻之不恭了。”又吩咐人取了百金與曹伏靈,送他出去。
早有人在旁溜鬚拍馬:“殿下功高蓋世,這鎮國二字著實當得。”
“豈止當得,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嘉城長公主更是得意,高聲吩咐侍婢再送了酒菜來,讓一眾歌舞伎歌舞不歇,笙歌頻頻高唱。
沈安青卻是還未回過神來,想不到最得力的宦者曹伏靈竟然也是襄王的人,由此看來,這位往日不問朝事的散閒王爺只怕隱藏頗深,早有圖謀,也無怪李晟從前一副不務正業的書呆子氣,如今卻是殺伐果斷。
宴樂直到二更才散,沈安青與瑛娘四人一併出來,嘉成長公主府安排地倒是極為周到,每輛車馬都與了一張令書,卻是與武侯夜禁所用,落款是嘉成長公主府,只怕與宮相上下。
“待過幾日便是上元節了,京都滿城都要行燈會,還有踏歌會,你們可不能不去。”瑪雅兒興致勃勃地道。
杜秋娘笑道:“我們都是閒人,自然是去的,只怕管家娘子是脫不開身去。”
趙瑛娘緊了緊披風,笑道:“待過幾日我邀了你們一道去鑑山寺燃燈拜佛,到時候再說也不遲。”
沈安青點點頭:“這風越發緊了,只怕要下雪了,快些回去吧。”四人作別,登車而去。
馬車在萬籟俱寂的京都街市上快步馳騁,沈安青聽著窗外嗚咽的風聲,只覺得有些倦乏,禍福難料的未來,還有宣城長公主府裡糾結複雜的關係,都叫她心力憔悴。
“娘子,下雪了。”金玲輕聲道。
沈安青挑開簾子,只見車前挑著的燈籠邊,飛舞著一片片輕盈細小的雪花,風捲著冰冷的雪打著旋兒落入她懷裡,元日夜,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