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春》 辰沙若华

張靈寶幾個出去尋採容去了,宅子裡的庭燎還未點起來,崔奕卻也不多言,捲起衣袖,取了乾柴點起火堆來,

沈安青看他常服銀冠,面如冠玉,卻是神態安然做著這些粗活,信手拈來,很是熟絡,不禁笑著道:“郡王還會這個?倒叫我吃驚了。”

崔奕折斷一節柴扔進火堆裡,撥弄了一下點燃的柴堆,火燒得更旺了,他微微露了一絲笑:“從前與阿孃被關在掖庭宮裡時,便是我來燒火,阿孃親自做飯。”

沈安青吃驚地瞪大眼:“關在掖庭,那裡不是內宮嗎,如何會……”

崔奕向她微微笑著:“那時高宗淑妃娘娘被廢,女帝對淑妃娘娘所生的公主皇子一概都帶入掖庭各殿幽禁起來,不給宮婢伺候。那時我也不過這些容易的活計,倒是阿孃每日要替宮婢縫補衣物換取吃食,還要照顧我。”他說的很平淡,但叫沈安青心裡湧起巨大的波瀾,高貴如他,竟然還有這般遭遇,很難叫人想象得到。

他抬眼見沈安青怔怔看著自己,笑了起來:“不過是些陳年往事了,大概你也不愛聽,罷了,不說了。”

沈安青強笑著搖搖頭,低聲道:“不,我愛聽,只是不曾想到郡王還有這等往事。”崔奕含笑不語,只是默默撥弄著火堆裡熊熊燃著的柴。

金玲送了坐席上來,笑著道:“娘子,採容回來了。”她笑得曖昧,“是位年輕的郎君送回來的。”

沈安青愣了下,笑了起來:“請那位郎君進來坐一坐吧,我要向他道個謝。”

不一會,金玲領了個年歲不大容貌清雋的郎君進來,只見他一身尋常布衣。只是舉止間很是有禮有節,想來也是讀書人。

沈安青當先一禮:“多謝郎君送了採容回來。”

那位郎君看了一眼一旁負手而立,氣度不凡的崔奕,忙欠身與沈安青道:“不敢,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回頭悄悄望了一眼身後低著頭的採容。

採容卻是一臉侷促,扭著手絹不出聲,有幾分掩飾不住的羞怯。

沈安青哪裡看不出來,笑著道:“未知郎君如何稱呼?”

小郎君忙拱手:“鄙人姓顧,家喚某顧三便是了。”

沈安青笑眯眯地掃了一眼採容。又道:“未知郎君府上在何處,我吩咐人備車送郎君回府去。”

顧三郎低聲道:“某進京赴年後春闈,寄住崇。”

沈安青見他一臉失意。大約也猜到這位顧三郎必然是前一年赴考失意,故而留在京都,她也不點穿,只是笑著道:“如此,我這便吩咐人備車。”她看了一眼採容。笑著道:“採容,既然顧三郎送了你回來,你便送他出門吧。”採容羞答答地應著。

待到顧三郎走了,沈安青才笑著道:“這可好了,她們兩個只怕都有了著落了。”

崔奕淡淡笑道:“這位顧三郎不似是京都人士,若是日後不能高故籍去,你捨得放了她跟著去?”

沈安青一撅嘴:“至多替他尋個差事就是了。”她忽閃忽閃眼看著崔奕。

崔奕失笑:“罷了,我先瞧瞧他的品性吧。若是能高。”

二人坐在庭燎邊,沈安青嫌不熱鬧,把採容金玲銀瓶蕙香都喚了來,還有張靈寶與幾個部曲,把個庭燎圍得滿滿的。僕婦送了炙好的肉脯上來,還開了一罈瑪雅兒送來的玉和春。酒香四溢。一眾人聽張靈寶幾個說起高昌國的風俗,還有銀瓶幾個小心地丟了竹節到火噼裡啪啦的聲音,看著竹節炸開爆出的火花,很是和睦。

沈安青看著眼前那個低著臉映著火光微微帶笑的俊顏,似乎覺得這個除夕之夜叫她有自爺孃故去後,從未有過的安穩和自在。

元日,一早沈安青便起身來,不見採容與金玲,想來是守歲鬧得太晚,還未起身。她倒也不著急,自己換了小襖桃紅罩衫石榴裙,挽了個單環髻,笑著出門來。

張靈寶幾個倒是勤快,早早起來,豎起祈福幡,見沈安青出來,都笑著道:“娘子,福延新日,慶壽無疆。”到底是高昌人,這幾個字很是拗口難念,說的不甚連貫。

沈安青不禁笑了起來:“難為你們了。”

銀瓶捧著桃符和春聯來,蕙香拈著一張新畫好的門神,笑著道:“一早就去市坊的週二郎家買了一張新門神畫兒,娘子快貼上吧。”

沈安青笑著點頭:“好,一道去換桃符貼門神去。”

市坊裡家家戶戶都是打開門正在換桃符,見了面互相抱拳作禮道福。沈安青興致勃勃帶著幾個侍婢僕婦立在門前,貼好了門神,又換下去年的桃符,新得的對聯上寫著“三陽始布四序初開”,被銀瓶貼的闆闆整整。

正看著笑著,趙家侍婢上前來拜了拜,笑道:“沈娘子,我家娘子送了帖子來。”

沈安青含笑接了過來:“怎麼這些時日不見她出門來?”

那侍婢含笑道:“娘子這幾日幫著打點府裡的曾出府來。”

沈安青一愣,好個趙瑛娘,竟然連府裡的,看樣子這下子是徹底得勢了,是了,待過了上祀節,她就要嫁入東宮作太子妃了,原本她與太子妃失之交臂,不想一番周折後,還是做了太子妃,不可不說是命r />

帖子卻不是瑛孃的,是嘉成長公主府所派的,卻是請了眾人去公主府吃團年飯,叫沈安青很是鬱郁,她實在不欲多出去應酬,奈何瑛娘有意邀她一道去,只得應下。

沈安青到公主府的時候已是暮色初上,元日的京都大街小巷十分安靜,百姓都各自回去團圓,沈安青不由地有些哀怨,偏偏嘉成長公主要在闔家團圓的時候邀了眾人去府上。

才下馬車,已是看見竇慕娘與一身婦人打扮的竇嬋娘立在府門前,見了沈安青,竇慕娘還是和善笑著迎了上來:“青娘到了,快進府裡去,外邊天冷風大。”

沈安青淡淡笑道:“慕娘與嬋娘如何不進府裡去?”

竇慕娘笑著道:“嬋娘剛到,我們說了會子話。”

沈安青看向竇嬋娘,她已經聽說竇府急匆匆把嬋娘嫁去夏家的事,她雖然料定夏家不是好去處,但看到竇嬋娘一臉陰鬱的臉色,形容憔悴許多,再不似先前那般潑辣,還是吃了一驚,只怕她在夏家過得極不如意。

竇嬋娘還是那副性子,對沈安青不理不睬,只是向竇慕娘冷冷道:“我先進府去了,你也別在這裡耽擱了。”徑直進了府裡去。

竇慕娘笑著與沈安青道:“如何不見瑛娘過來?”

沈安青也是如同尋常一般:“許是耽擱了,一會就會到。”語氣有禮不遠不近。

竇慕娘笑盈盈望著她:“先前青娘被賜婚,我還未曾道過喜呢。”語氣十分友善,似乎從未發生過什麼一般。

沈安青微笑應對:“慕娘也被賜婚了,我也還不曾道過喜。”

竇慕娘笑容有些僵硬,片刻復又笑的甜蜜,低聲道:“只是有一樁我替青娘不平,聽聞長公主府裡還養著一位鄭家娘子,卻是蘭陵郡王的遠親堂妹,與郡王青梅竹馬情誼頗深,原本長公主殿下有意要迎了她過府,府裡上下也都當郡王妃待……卻不知日後該如何處置。”她一邊說一邊笑得極盛,湊近沈安青耳邊。

沈安青心頭一刺,知道她是有意說給自己聽得,卻是不肯在面上表露半點,笑著道:“原來還有這事?慕娘真是有心了,連長公主府裡的事都打聽得這般細緻,倒是我粗心大意,什麼也不知道。”

竇慕娘笑著緊了緊身上的披風:“青娘心思單純,哪裡知道這些,我也只是聽人說起,想到青娘平日的好處,自然是替你不平,只怕日後你進了府還是要早早打算才是,如若不然,若是那位鄭娘子鬧一鬧,只怕……”

沈安青笑著抿了抿鬢角:“鄭娘子既然是郡王的堂妹,自然也是一家人,我若是進了府去自當禮待,也不辜負郡王待我至誠的一片心意。”她全然不避諱,大喇喇地說道。

這話卻叫竇慕娘聽得直咬牙,好半天才撐起笑來:“這外邊風大,竟然經不住吹,我先進去了,青娘可要一道?”

沈安青看出她不痛快來,笑著搖頭:“我等等瑛娘吧。”看著竇慕娘走開去。

趙瑛娘正巧走了過來:“怎麼,她又尋你說些什麼?難道還不肯罷休?”

沈安青輕輕一笑:“卻是來說與我知曉,長公主府裡有位鄭娘子。”

趙瑛娘難得地肅了臉:“竟然連鄭娘子都敢拿來做垡子,可見她已是豁出去了。”

沈安青愣了一下:“瑛娘也知道這位鄭娘子?”

趙瑛娘嘆了口氣:“說來話長,你既然快要過府了,少不得要知道這位鄭娘子的事。”二人攜手向府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