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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暢春堂中,林錦樓同香蘭用過飯,林錦樓在燈下提了筆批閱公務,命香蘭在旁邊伺候。香蘭便把燈掌亮,細細研了墨,沏了一壺茶,把各類往來的信箋文案整齊。林錦樓交她一張單子,命她按着上頭名字寫紅白喜事來往的帖子。香蘭便坐在書案另一側攤了各色信箋書寫。

不多時,常跟秦氏身邊伺候的媳婦兒巧慧進來道:“二奶奶的父親譚大人下個月便啟程去山東任職,因老爺不在,便想拜見大爺,因給大爺遞過帖子,大爺未曾迴音,便求到太太跟前,太太的意思是一家子親戚,明日讓譚家到家裡小聚,大爺還是撥冗見見罷。”

林錦樓皺起眉,譚思葉確給他送過拜帖,只是當日帖子上措辭略不客氣,頗有長輩身份壓他之意,林錦樓哪吃這一套,把那拜帖團了個團兒就便扔了簍子。遂道:“明兒個沒空,太太見就是了。”

巧慧為難道:“這是太太的意思,說好歹讓大爺見見......”見林錦樓眉毛又擰起來,便不敢再說,連忙對香蘭打眼色。

香蘭見了,便將手中的筆放下道:“既然是親家,又是長輩,總該見一見的,況且人又去了山東,不知什麼年月才能回來。”

林錦樓拍了拍香蘭的手,滿不在乎道:“譚思葉原就得罪上峰沒出頭之日了,倘若不是咱們家裡出力,他還能到京城來謀官兒?爺這是存心晾他呢,你放心。那孫子比猴兒還精,晾他兩回就知道深淺規矩了,省得他搖起來日後借老爺子名頭在外頭作禍。”又對巧慧道:“你回太太,讓她們女眷裡頭該見就見,爺明日實是沒有空。”

巧慧聞言告辭。

林錦樓放下筆,閉了眼捏了捏鼻樑,把香蘭寫的帖子拽過來看了兩篇,又伸手把人撈了過來。抱在腿上,一點香蘭的鼻子,笑嘻嘻道:“你說你這一筆字是跟誰學的,嗯?你要是男的,爺就讓你做文書先生。”說著抓了香蘭的手在燈下反覆看。

香蘭把手抽回來,淡淡道:“我該學着當花魁去,文書先生是高抬了我。”言罷便要起身。

林錦樓一怔,繼而哈哈笑起來,手臂箍住香蘭的腰。強把香蘭的臉兒扳過來親了一口,看着她微紅的臉兒微微笑道:“喲,沒想到你還記仇。說你不如花魁就惱上了?爺跟你說啊。你比她們都強,太舔着臉的爺還不樂意看呢。”

香蘭扭過頭不理他。

林錦樓又拉回香蘭的手,把玩着她手指頭道:“老袁的小兒子病了,明兒你想着挑幾樣禮物打發人送過去。”

香蘭這廂扭過頭,問道:“德哥兒?什麼病?”

“就是風寒。這孩子也可憐見的,親生母親早亡。嫡母也死得早,老袁親自帶在身邊養大的,爺們心粗,因他的緣故,奶娘也不敢深管。”

香蘭不由感慨道:“永昌侯真是難得重情義的好男人了。”

林錦樓眉頭高高挑起:“難得?重情義的好男人?”

“是呀。我聽丫鬟婆子們說他與德哥兒生母情意頗深,因其早逝。就把這孩子親自帶在身邊養。聽說那女子早逝,他便把房裡的姬妾散了,只余兩個姨娘,皆是生養過子嗣的,余者隨其意願,去留皆可。永昌侯每年都拿銀子布施窮苦之人,以德哥兒生母之名行善積德。為人卻極謙遜隨和,待人厚誠,並不以身居高位而倨傲跋扈。”

林錦樓把香蘭的下巴捏過來,道:“小香蘭,爺怎麼覺着你意有所指呢?”

“......沒有,是你自己多心。”

“嘖,爺瞧你白長個好樣子,怎麼越來越傻了呢,你見過他幾面啊,話都沒說過一句罷?就覺着他是個大好人?”

香蘭抿了抿嘴沒有吭聲,上回在庫房門口偶遇德哥兒,袁紹仁親自來領了孩子去,眉眼溫和,言談寬柔,竟對她拱手作揖連聲道謝,全無凌人囂張之態,不由令人心生好感。

只聽林錦樓在她耳邊又說道:“傻姑娘,爺告訴你啊,全天下男的大都一個德性,你以為誰誰是個君子,那小子背地裡指不定怎麼男盜女娼。”

香蘭瞪着他:“大爺怎麼如此抹黑朋友,永昌侯還是要做你妹婿的。”

林錦樓瞪眼道:“你膽兒肥了是罷,怎麼說話呢?”見香蘭垂了頭,方才頓了頓道,“老袁之前也是有一號的,聲色犬馬,賞花玩柳全見識過了,幾年之前見着德哥兒生母,喚做蓮娘的,死活要納了做妾,蓮娘起先不肯,後來不知怎的就應了,只是老袁的婆娘不讓她進門敬茶,於是索性養在外頭,老袁起先也修身養性了一時,過一陣又出來廝混,直到蓮娘亡故了,才跟換了個人似的。”

香蘭一怔,問道:“那蓮娘是怎麼死的?”

“誰知道,有說得產後風的,有說重病的,還有說是自盡。她原也是個名門之後,早年間的京城沈家,首輔沈文翰的嫡親孫女兒......說了你也不知道,沈家滿門抄斬的時候你怕是還沒落生呢。”

這一席話猶如在香蘭耳邊轟然炸了個焦雷,只將她霹得神思恍惚,一顆心將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忍不住一把拉了林錦樓的胳膊,問道:“沈家......還有活着的人?”

林錦樓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道:“沒了,沈家算是滅了門,原有女眷充入教坊司的,也大多自盡了,當年蓮娘還小,其母自盡前用絲絛想將其勒死而不得。老袁的叔父趕到教坊司時,蓮娘只剩一口氣,她母親屍首都用席子裹起來了。袁叔曾經受過沈文翰恩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蓮娘從教坊司帶出來。雖說是官奴。可一直是半奴半主這樣養的,皇上判五逆十惡的重罪難以除賤籍,至少也落個平安。”他說完這一席話,只見香蘭早已淚流滿面,神思恍惚,他心頭暗驚,搖了搖香蘭道:“你這是怎麼了?”

香蘭心將要碎了,低頭用袖子拭淚。哽咽道:“沒什麼,只是想到當夜母親要親手勒死女兒是何等凄慘,我便忍不住......”香蘭已極盡哀痛,她原知道家人慘死,如今聽林錦樓親口提及方知當時是何等慘烈不堪,若非林錦樓在此,恐怕此刻早已失聲痛哭。

林錦樓若有所思的看着香蘭,拍了拍她的背,道:“你還真是愛多愁善感的。”把桌上的熱茶端起來與她喝。伸手給她抹眼淚兒,漫不經心道:“沈家是挺慘的,他們一家都是硬骨頭。說起來與你倒有幾分像。”

香蘭抬頭。朦朧的淚眼中瞧見林錦樓銳利的雙眸,她心頭一驚,但此刻念頭紛亂,神思疲憊,便輕輕靠在林錦樓林錦樓胸前道:“我怎麼會同沈家的人像,原本聽都沒聽說過的。不過是感傷那母女罷了......”

林錦樓摟住她,跟撫弄貓兒似的摩挲她的背,良久說了一句:“哦,是么。”頓了頓道:“這些日子爺在外頭忙,你在家裡要悶得慌。就招幾個女戲子進來唱唱,或是叫說書的女先生過來說兩段。天天盯着紙畫畫兒,回頭眼都瞪瞎了。姜家來了兩個表妹,閑了也一處去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