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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

顏箏對上那雙眼眸時,沒來由地心中一安。

他分明是她的剋星,數次三番弄傷她的脖子,威脅要殺死她,可是在她如此絕望的時候,他的出現卻像是一棵救命的稻草,攀附了她所有生存的希望。

她的恐懼和驚顫漸漸平靜下來,她覺得不必再擔心會葬身獸腹了,這個男人一定會救她,她篤信。

同時她也很清楚,她的得救意味着這次逃離的徹底敗結,以後,她恐怕也不會再有這樣好的機會離開。

自由雖然可貴,但倘若是以生命為質,這代價未免太高了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識時務者為俊傑,顏箏決定,暫時先拋棄迫不及待要離開的念頭,說動眼前這個男人救她離開,活下去。

她長而捲曲的睫毛微顫,一顆豆大的淚珠便從眼眶中跌落,“有人要殺我,我不想死。”

這一句話,足夠表明她背着包袱在深更半夜闖入迷蹤林的理由,有人要殺她,她若是不逃,必死無疑,而她不想死。

元湛眉頭微皺,目光犀利而冷冽地在顏箏臉上打轉,似要看穿她真實的心思,但那張臉上滿懷着驚恐和懼怕,以及對生的渴望,看不出一絲一毫撒謊的痕迹。

他心裡不覺鬆了口氣。

五年那年父皇送了他一隻南珈國進貢的長毛獅子狗雪糰子,他心裡歡喜地很,但二皇兄說只有女人才喜歡像雪糰子一樣的小狗,真正的男子漢愛的都是兇猛的巨獒。

他的相貌繼承了藺皇后多點,生得柔和姣麗,比尋常的女孩子還要美些,是以很忌諱別人說他不夠陽剛,為了表現得他是個堅強勇敢的男子漢,而不是二皇兄口中膽小懦弱的女人,對雪糰子他便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冷淡模樣。

後來有一天,雪糰子不見了。

他心急如焚,平素偽裝的冷酷徹底坍塌,哭着鬧着求父皇搜遍整個帝宮,但卻一無所獲。

當他覺得雪糰子恐怕是遭了難,永遠都不會再回到他身邊的時候,雪糰子竟從他寢宮的地窖里鑽了出來,那種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回到身邊的滋味,他至今想起時,仍然十分眷戀。

可惜,八歲那年,二皇兄弒父謀逆,他被逼離帝宮,沒能帶走雪糰子。

元湛望着淚眼婆娑的少女發起怔來,他也不曉得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忽然想起了他童年時最心愛的雪糰子,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他此刻的心情,與多年前雪糰子失而復得時,是一般的。

以為她會從指間溜走,但她卻並沒有,不管她離開或者留下的理由是什麼,她沒有走,這已經足夠。

他眉頭掠過几絲笑意,對着滿身狼狽的少女伸出手去,“抓緊我的手,我帶你上去。”

顏箏痛苦地搖了搖頭,右手撥開那些土灰,慘然地衝著元湛一笑,“雲大人,我的左手卡在獵人的陷阱里的,這鐵夾太重,我掰不開。”

元湛面色倏地沉了下來,他矮下身子去檢查顏箏的傷口,清冷月色下,依稀能看出她手腕處的骨肉翻開,血水混入土灰,一片濕黏腥氣,他黑着臉問道,“疼嗎?”

顏箏苦笑起來,“疼過了頭,現在好像不大覺得了。你能幫我弄開它嗎?”

元湛輕輕將她手腕轉平,貼着鐵夾的下方放好,然後小聲囑咐她,“我掰開時可能會擦到,你的手別動,不要掙扎,就不會受傷。”

他見顏箏點頭,這才用力將鐵夾掰開,把她受傷的手抽了出來,帶着她離開了陷阱。

顏箏蓬頭垢面,身上的衣裳凌亂破碎,左手低低地垂着,全然失去了知覺,她跟在元湛身後走了兩步,忽然頓住,拿右手去拽他的衣裳,“我現在不能回顯慈庵,盞兒要殺我,我設計讓她受困自己逃了出來,不曉得廣蓮山上現在是個什麼樣的情形。”

她咬了咬唇,“我也不能回韓王府,司徒側妃衝撞了花神要我去祈福持誦,還未到半月之期,我不能回去。”

“而且,”她抬起頭來,一雙墨黑髮亮的眼眸直直地望進他的,“盞兒是司徒側妃的人,她要殺我,就算不是司徒側妃授意,也必然是明凈堂幾位嬤嬤的意思,我就這樣回去,等於羊入虎口,我說過的,我不想死……”

元湛挑了挑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顏箏咬了咬嘴唇,“我可以跟你保證,我不是永帝派來的姦細,也從未想過要對韓王府或者韓王有任何不利,如你所見,一個獵人設的陷阱都能讓我輕易折倒,所以先前的事,全是一場誤會。你我之間,原本沒有深仇大恨。”

她微頓,“既然如此,我們何不握手言和?我不計較你從前弄傷我的脖頸,你也不要再懷疑我別有居心,可以嗎?”

元湛雙眼微眯,料到她後頭尚有話要說,便點了點頭說道,“接著說下去。”

顏箏抓着他衣衫的手攥得更緊了些,她凝了凝眉頭,似是下定了決心般鄭重懇求道,“我不能回顯慈庵,也不能回韓王府,所以……你能不能看在我身世凄苦一生浮萍這樣可憐的份上,放我走?”

她的語聲低緩沉怨,幾乎便是哀求,“雲大人,求你!”

元湛眸色一沉,再緩緩抬起時目光里卻寫滿了堅定和不容置疑,他說道,“你是四季園的美姬,我是紫騎的統領,你讓我放你走,那是對韓王的不忠,亦是我的失職。很抱歉,我做不到。”

他看到顏箏的臉色一下子煞白,眼眸一抬,接著說道,“但我可以保證你在韓王府中的安全,不會有人膽敢謀害你的性命,或者對你不利,便是司徒側妃也不行。”

這保證堅定有力,顏箏曉得是該信服的,但她的期望一直都不只是安全地活下來,而是要順利地離開。可現在,這保證幾乎打碎了她所有私逃的機會,除了期待九月之後被求娶,她沒有任何希望了。

她一時怔忪,也不曉得是該歡喜還是難過。

元湛見顏箏氣虛無力,想了想,便將她打橫抱起,懷中的人兒有些扭捏掙扎,他的鐵臂將她箍得更緊,一邊又安撫地說道,“你腳傷未愈,手腕又添了新傷,走路太慢,我怕浪費時間,耽擱了治傷的時機,以後若是廢了左手,便就不好了。”

他微頓,“你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顏箏聽罷,便漸漸停止了掙扎,雖然說男女授受不親,但事出緊急,也可權宜,雲大人說得不錯,她的左手麻木太久了,假若再不及時治療,錯失了良機,將來後悔也來不及。

這樣想着,她便乖順地窩在他胸口不動,過了片刻又發覺不對,雲大人走的既不是去顯慈庵的路,也似乎不是回韓王府的路,不由低聲問道,“我們這是去哪裡?”

元湛聽到她說“我們”,不知怎麼的,心裡竟然有一絲甜蜜流淌,他的眉眼柔和下來,連聲音都溫柔了幾分,“我們……去找大夫。”

段青衣看着元湛抱着個滿身灰土的女人進來,先是一驚,後來看清楚那女子的容貌,便就漾起莫測的微笑來,他看過顏箏手腕上的傷,安慰地說道,“還好,未曾傷及筋骨,只是點皮外傷。”

但他隨即又說道,“不過傷口處落了那許多灰,沾染了許多臟污,得好好處理乾淨,否則也有些難辦。”

元湛急急地說,“那還請段先生立刻給她清理傷處。”

他從前上過陣,也殺過敵,曉得尋常刀傷劍傷只要未及要害,不曾失血過多,是死不了人的,但也常有兵士因為傷口不曾及時清洗,令臟污沾染了傷口處,引發高熱紅腫,最後無葯可治而過世的。

段青衣挑了挑眉頭,笑着指了指顏箏,“王……雲大人沒有瞧見這姑娘髒得像個泥人?先去把她弄乾凈了,我才好給葯不是嗎?”

他笑眯眯地對着顏箏說道,“我家後院恰好有一潭溪水,是從後面的山上引下來的,水清且淺,姑娘先將身上收拾乾淨了再說。你這手上的傷不重,上幾次葯就能好了,莫要擔心。”

段青衣生得面善,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說話時又總是笑容滿面的。

顏箏想到雲大人給自己脖頸上塗的那葯,想來便是出自這位段先生之手,那藥效顯著,不過才塗了兩次,她脖頸上的刀傷就很快癒合結痂,掉落後也不曾留下疤痕,她心裡崇敬段先生的醫術,對他也很快就放下了戒心。

剛才來時她有意觀察過地形,見此處空闊,人家稀零,這座小院又是被一圈籬笆所圍,想來後院的水潭該十分隱蔽,這大晚上的,也不會有什麼人有這閒情逸緻守在那處偷窺,便點了點頭說道,“有勞段先生了。”

但隨即她的眉頭忽然皺起,轉頭望向元湛,可憐兮兮地問道,“雲大人,我的包袱……你拿了嗎?”

元湛攤了攤手,“段先生這裡有我幾件素常穿用的衣裳,都是乾淨的,你先用着,你那破包袱,回頭我讓人取來便是。”

他拉着顏箏起來,“夜深路滑,我帶你過去。”

顏箏有些為難,臉色一下子就紅了,好在她此刻臉上一團臟污,恰好掩蓋了她的羞澀和忐忑,但想到這座小院外頭沒有燈廊,烏漆麻黑的,她又是頭一次來,根本找不到所謂後院的清潭在何處,便也只有乖乖地跟着雲大人過去。

段青衣望着他兩個的身影,滿面笑容地撫着下頷的長須,眯了眯眼讚歎道,“倒是一對璧人,只可惜……罷了,以後如何,都是造化……”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