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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山防護所只有一所學校,分成兩個學部,幼年與少年,每個公民自十二歲起,便轉入隔壁的少年學部,從此每天伴着西鐘樓晨七時的報時七聲響,開始學習如何進一步理解星空,與認識大地。

星空便是頭頂那片化作廢墟的舊世界,大地就是腳下歷久彌新的防護所。舊世界讓人懂得存在的意義,防護所逼人掌握存在的技能,這也是為什麼文史課一般都比技修課地位更高的原因,因為……需要某種指引,才會把人從一天擰一顆螺絲,變成一天都在擰螺絲。

而承擔了賦予人們擰螺絲動力源泉重任的人們,地位往往都很高,舊時代尊稱為「園藝師」,有無數詩人騷客不吝溢美之詞,現世紀的黑山人……才華都比較有限,紙張也很有限,所以黑山人的做法便比較實在,即是把公認的德高望重者、為公民服務多年者,選做管理委員,期待他們繼續以歲月核實了的智慧,在這個小防護所走到岔路口時,引領向光明的那條路。

雖然朴海珍今年才四十八歲,剛過管理委員最低選舉年齡四十五歲才三年多,但她已當選了委員三年多。她執教三十年,三十年中,她不苟言笑的紙板箱臉成了所有黑山人共同的記憶,不要令朴老師生氣,否則會吃教鞭,這是她的學生共同的認知,不要令朴老師笑,因為她極度憤怒時才會笑。

暫且沒有人見過朴老師哭的模樣,也沒有人想見識這個模樣,與隨之而來的威力。

今天可算有人見到了。

朴海珍見兒子呆立風中的愚蠢模樣,不知為何升起的某種傷懷感頓時消失地無影無蹤,她深呼吸了一口氣,黑皮包里翻出手絹輕拭過眼角,手顫抖着,最終沒有拿出包里的教鞭。

按理來說,女士皮包放不下一根正常的教鞭,但是朴海珍有兩個孩子需要指導作業,小孩子皮,偶爾需要混合雙打,於是朴海珍便專門讓丈夫沈玉德做了支摺疊教鞭,學校家庭兩不誤。

「沈穗,過來。」朴海珍說話間有些沙啞,畢竟上了歲數,動了情緒會讓喉頭不舒服。

被母親大人直呼姓名大抵都不是好事。抱着書的少年很明顯地動了動喉頭,沉默了相當久的時間,直到撇開的額發落下遮住了腦門,他才慢慢地走向了朴海珍,低着頭,下巴快要垂到了書上。他比他媽高了一個頭,低着頭正好看清了朴海珍的臉,但誰居高臨下誰,根本不必多說。

「今天為什麼沒來上課?」朴海珍說道。

「看書。」沈穗回道。

「看的什麼閑書?」

「媽,我沒看閑書。」沈穗辯解道。

「看的什麼書?!」朴海珍努力抑制着胸腔里的火焰。晚七點鐘,模擬日光黯了許多,街道旁臨窗吃飯的五層小樓住戶,稍一探頭,就能看到這對母子。

沈穗懷抱着的書極沉,他有些頂不住,垂手用膝蓋架了架,說道:「正經書。」

藉著黯光,朴海珍掃了眼這套書,青黑色封皮,書脊印着《誤差理論與測量平差基礎》,這是勘測隊必然要學習實踐的教材,但並不是結業考試複習用書。

「算了。」朴海珍心頭暴躁消退了點,嘆了口氣,揪着沈穗的耳朵,恨恨說道:「在街上我給你面子,不收拾你。」當街教訓兒子合情合理,但終歸很不好看,特別是人人都知朴老師的兒子素來很乖很爭氣。

「跟我回家!回家了我再和你算賬!」

朴海珍家離學校不遠,但等到母子二人坐到飯桌上,時鐘過了八點。對於很守作息的黑山人來說,八點不是飯點,屬於聽廣播的點。

廣播聲被攔在了門外,上不了飯桌。而飯桌上擺着三菜一湯:蘑菇臘肉煲、清炒黃瓜、醋溜土豆絲、白菇湯。飯桌旁坐着四個人,其中三個人閉口不言,偶爾

漏進的廣播聲完全淹沒在朴海珍滔滔不絕的訓斥聲中。

自然沒人動筷子,三個人在盯着沈穗。以那雙比較小的杏眼中的眼神最為不善,沈穗他妹,沈舲,屬於平白無故受了無妄之災,被連累地晚餐在前而無從下筷。

小姑娘坐的不是很筆直,但稱得上身姿挺拔,她上了一天的課,很餓,想吃飯,不過沒得吃,很累,想趴桌子上打盹,不過她敢這麼做,朴海珍的火力就會轉移,於是她只能撐着,做唯一不會被罵的事,惡狠狠地,盯着她哥。

沈穗知道當老媽訓人時,最好不要打斷。一個積威多年的班主任,最見不得就是學生頂嘴,一個剛入委員會的新人,最常見的就是提案被否。許多年了,習慣了訓人而碰見訓不得的人,便會把原先訓的人,逮住各種機會狠批狠訓,特別是找到了完美機會時。

「你一天到晚撩你那個不三不四的頭髮做什麼?我說半天,你撩半天,怎麼,心裡不服氣是不是?是不是覺得自己沒做錯?你知不知道你寫的那鬼東西那會兒把我嚇出冷汗了?你知不知道你結業考試這麼寫,會罰去做掃廁所,你知不知道?」朴海珍一連串話完全不帶換氣,氣勢一浪高過一浪,要把眼前的不逆子徹底壓彎腰,叫他徹底明白,他媽給他指的路,既光明又坦蕩。

說著,沈穗就把垂下的額發撩到兩邊,然而九十二年前產的啫喱水早已嚴重過期,所以他撩過去的頭髮,又頹然跌了回去,然後他繼續撩,周而復始。

朴海珍完全搞不懂沈穗這個動作究竟什麼意思,她只感到這是一種沉默的鄙夷態度,她暴怒地巴掌猛擊桌子,把其餘三人驚地連同冷了的飯碟一道跳起。

「沈穗子!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你到底想幹什麼!」

小姑娘沈舲快耷拉下的小腦袋被她媽這一記巴掌驚地猛地抬起,脫口而出道:「他想干勘測隊員!」

沈穗想做勘測隊員,這事在學校里傳的很開,但並不出奇。年輕學生討厭學校,厭煩待了十八年的地方,嚮往能夠隨時出入地表的勘測隊員的自由生活。但嚮往不代表真的敢去,學校年年都有實踐課,讓鐘意某個職業的學生去實際體驗體驗,很少有人閑到去體驗一下勘測隊員所要求的高標準防化訓練,穿重型防化服負重五公里長跑不是鬧着玩的。

朴海珍生肖屬虎,一雙虎目盯着屬龍的沈穗,龍虎鬥,一山不容二虎,這倆諺語在沈家都不成立。「舲子說你想干勘測隊員,沈穗子,你說說,你,到,底,想,干,什,么?」朴海珍把後半句話咬地極為沉重且清晰。

這完全是明知故問,但,在沈穗犯了錯,還形同審訊的情況下這麼問,朴海珍要的當然不是往日耳聞的那個答案,實際上,她已準備好,只要沈穗說出「勘測隊員」這四個字,她就立馬扇沈穗一耳光。

氣氛凝重到了極點,一直到此時都沉默着當背景板的沈父,終於動了,他微微仰着頭,撫著兒子肩頭,輕聲說道:「穗子,聽你媽話,別犟,咱們是為你好。」

「你兒子是覺得咱倆是他仇人,說的都是要害他。」朴海珍尖利着嗓子,最後兩字說的那是一個怒目圓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