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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福看了眼銀票兩眼,卻是垂手立着不動,說道:“龐家世代都在謝府盡忠,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姑娘問起來,小的自無隱瞞的道理。這銀票還請姑娘收回去。”

說完,也不等謝琬有所表示,便將昨夜之事悉數道來。“此事不止小的一個人聽見,門外還有好些人俱都聽見,老太太近日來神思惚恍,如今竟有這驚人之舉,如今三太太不在,府里有三姑娘作主也好,為了老太爺的康健,小的尋思只怕也該替老太太延醫診治一番了。”

謝琬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因着些私利,龐福對王氏素有着成見,她心知肚明,一個為著私利便不惜與主母為敵的人,當然是個容易被錢打動的人,她給出的銀票是五十兩,這錢拿得名正言順,他卻不為所動,對此也只有一個解釋,他在向她投誠。

他向她設誠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借她打擊王氏。

在她以那麼強勢的方式鎮壓下謝啟功和王氏,又把長房治得無法動彈之後,像龐福這樣的人其實很多,雖然不見得都是為了報復王氏,但世人趨炎附勢的本性是難以控制的,二房有錢,有身份,有聲勢,他們說與謝府對抗就與他對抗,這種實力並不是人人都具備。

將來謝啟功死後,謝榮長呆在京師,府里這些下人除了留幾個看守門戶,絕大多數都逃不掉被遣走的命運。可是在謝府呆久了,過慣了這樣頓頓有魚肉,常年有新衣的日子,誰願意去別的府里?再說了,就是去到別的府里,你半途加入的,又哪裡比得上在原主這裡自在?

按照眼下的發展,二房的景況是呈上升之勢的,雖然大夥並不知道他們擁有多少產業。可是從謝琬不聲不響就能置下那麼大座宅子,跟隨在她身邊的人日日衣着光鮮來看,他們不缺錢,這是很明顯的。而且跟着她。說不定比在謝府還好。

如果能夠被謝琬看中帶去頌園,那就什麼後顧之憂都可以免了,龐福不收這銀子,其實已很能代表大多數人此時的心理。

謝琬把弄着手上銀票,默了片刻,遂說道:“老太爺那裡,龐叔還得多費心。三叔過年就會回來,那個時候之前,老太爺起碼要康復回來。不然的話,大家可都不好交差。”

有了證人在旁。她就不怕謝榮質問,這王氏不守婦德竟敢跟丈夫動手,無論如何都是不可饒恕的,謝榮就是想怪罪到謝琬頭上,也得要他拉得下這副臉面胡攪蠻纏。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他不說出來,謝琬又理會他做什麼?

但是謝榮會遷怒龐福這是一定的。

所以龐福的臉色頓時沉凝下來:“小的謹遵姑娘示下,定當服侍好老太爺。”

謝琬又道:“另外,老太爺那邊既然已經下了命令讓謝宏他們搬出去,那就立即着手讓他們搬。”又指着吳興:“你這幾日便跟着龐管事,若有什麼差遣,你不可懈怠。”

吳興連忙稱是。

王氏這兩日氣勢明顯低了。在謝啟功面前衣不解帶地侍奉湯藥,半點也不敢怠慢。

毆打丈夫險些致死,雖然不歸於七出之列,可是若真要懲治她,從此之後她被送去佛庵過完此生是極有可能的。謝啟功就算再也下不了地,只要他能說話。也能從此顛覆她的命運。就連謝榮也不能幫她什麼!

她風光了一輩子,怎麼能夠落得那樣的下場?她若去了庵里,還談什麼保護謝宏?因而比起對送出府去的恐懼,眼下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拋在腦後了。什麼榮辱,什麼地位。什麼爭強好勝,什麼討還公道,在自身都難保的現狀面前,都成了浮雲。

她若沒有這份耐性,又怎麼會使得謝啟功前三十年都對她信任有加?

“龐福?”

床上忽然傳來謝啟功微弱的呼吸聲。

她立即回了神,從窗下榻上站起來,快步到了床邊。

“老太爺,是我。您醒了?”

她替他掖了掖被子。大夫說他天亮之前應該會醒來,眼下才不過亥時他就醒了,看來情況比預期的還要好。她高興地轉過身,將小炭爐上溫着的藥罐執起來,倒進扣着的葯碗里,端過來。

“我扶您起來,吃藥吧。”

她無比溫柔地對着床上的他說。

“你滾出去!給你滾!”

謝啟功看到她,渾身上下卻找不到半絲溫柔:“把龐福給我叫進來!龐福!龐福!”

王氏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連忙又伏低做小回過來,跪在床下道:“龐福上街去買老參了,這裡只有為妻在此。你不要動怒,仔細頭上傷口!”

謝啟功拍着床沿:“那你也給我滾!帶着謝宏那伙人全部給我滾!你這心比蛇蠍的老虔婆,為了他人子嗣,竟然不惜謀害你的丈夫!你這樣的毒婦,我留你作甚?!快滾!”

王氏含着淚道:“明日一早,我就讓宏兒他們搬出去,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還請老太爺看在這三十多年的份上,把我留下來。此後我定然對你百依百順,再不敢有半個不字!”

她已經想好了,如今眼目下,只有謝宏搬出府去才能消掉謝啟功的怒氣,只要她還在這裡,那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再說了,她不是還有個當京官的兒子嗎?謝榮雖然與謝宏關係並不熱絡,卻不是那種六親不認的人,頂多到時候她讓他多幫扶些便是了。

等到將來謝啟功百年過後,她再去圖謀怎麼讓謝宏東山再起。

所以,眼下只要能留在府里繼續做她面上風光的老太太,讓她做什麼願意!

謝啟功一把將床頭的葯碗撥到地下,喘着粗氣罵道:“你給我滾!你們都給我滾!”

葯碗在王氏腳畔變得粉碎,那些碎瓷如水花般迅速地往四面飛散,王氏嚇得跳起來,大氣也不敢出地立在遠處。

“我,我去喚人來收拾收拾。”

她咬着唇,含着一淚出了房門。

到了門下無人處,對着天上下弦月,到底禁不住扶着廊柱哭出來。

她已經不年輕了,暗自哭泣這樣的事情,看上去是多麼丟人,多麼凄涼,又顯得多麼矯情。眼淚是屬於像謝棋這樣的年輕人的,為情而落淚,無怨無悔。

對於她這樣上了年紀的人,應該是每日里被滿堂兒孫及珠寶錦繡簇擁着,感受着餘生里的安祥與榮華。可是這幾個月里她流的眼淚,卻比她這一生里流的眼淚還要多。

她回想起來,就是前夫死時,她似乎也沒有流過這麼多的眼淚,因為那時候她還年輕,她還美艷,她還有無數的時間和機會可以改變命運。

可是現在她發現,她居然是什麼也沒有了,容華已逝,財富也沒有,最疼愛的長子已成了殘廢,而且在她風燭殘年之時,居然還要為他操心着吃住花銷——當然,她還有個謝榮,可是在謝榮的心裡,一切人和事都得給他的前途和慾望讓路。

她以為她足夠好命,可以風風光光的過完此生,沒想到命運卻偏偏在這個時候狠狠地捉弄了她。她如果當真被謝啟功趕出了府去,那麼就連謝榮都沒法把她弄回來的了。

想到這裡,不由抬頭對着月光長嘆了一氣。月光比起先前又偏離了些許,想來她在此發獃已有小半個時辰了,想起謝啟功還沒吃藥,又得再給他斟一遍,便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藉著走到丫鬟所在之處去喚人之機,努力平息着心緒。

屋裡還和之前她出來的時候一樣,地上滿地碎瓷,而謝啟功半躺着靠在床頭,腦袋耷拉着,看起來又已經睡著了。

素羅也隨着丫鬟一道跟了過來,她輕聲地指揮着丫頭蹲地撿碎瓷。

王氏走到床邊,輕輕推了推謝啟功:“老太爺,醒醒喝了葯再睡吧。”

謝啟功沒動。她再喚了聲,還是沒動。她又不敢再推,索性走到窗下,且把葯先倒上再說。一罐葯能喝兩次,因而她方才只倒了一半,裡頭還有一半,正好可以這時候補上。她伸手將罐子拿起來,因為預着裡頭有葯而用大了點力氣,可是罐子卻隨着她的力氣猛地揚到了空中,連罐蓋都險些掉在地上。

她心下一動,快速地把蓋子揭開,裡頭哪裡還有葯?只剩下一把藥渣和幾滴殘存的葯汁。

“你們剛才誰進來把葯餵過了?”

丫鬟們俱都抬起頭來,表示沒有來過。

素羅看見王氏臉上的疑惑,也隨着她的目光往床上的謝啟功望去。她們進來這麼小半會兒里,謝啟功不要說說話,就是連動也紋絲沒有動過。一個人以這樣的姿勢,怎麼能睡得着呢?

王氏走過去,加大了兩分力氣輕拍他的肩膀:“老太爺,您喝過——”一句話沒說完,謝啟功忽然就隨着她的手勢軟軟地倒在床上,而他雙目圓睜着,瞳孔張得老大,哪裡是睡着的樣子?而嘴角耳孔也全都是血,就連鼻孔內也在流血出來!

王氏渾身變冷,一時竟不會說話了,她像是怕驚醒他似的,輕輕抓住他胳膊,湊上前去,顫抖地發出輕輕的聲音:“老太爺,您,您怎麼了?您說說話呀!”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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