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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顧凜川還會再來,沈端言老早就讓人把給他住的卧室給拾掇了出來,東一溜廂房一間帶廳卧室一間書房,還有兩間小的可以給隨侍的丫頭住。兩人沉默至極地吃罷午飯,各自回房,沈端言表示安心,看來毒草除了對權勢熱衷到走火入魔的程度之外,其他方面還有一定保障。

下午本來應該安排幾個少年讀某位當世著名退休政治家的文稿,結果顧凜川來了,沈端言自不會把少年們再招來。她是想告訴少年,我從來沒對你們存着利用之心,至多是想欣賞一下美色,剩下的只是純粹愛撈事兒,真再沒有一點別的用心。

當然,前提是她這麼做不會把媚眼拋給瞎子看,雞腿少年很聰明,雖然年紀不是幾個少年裡最大的,但論聰明通透卻是最出色的,所以她相信,雞腿少年一定能接受到她的媚眼兒。

下午突如其來一場山雨,打斷了沈端言的出行計劃,她只好蹲屋檐下憂傷地看着風絲雨片吹面而來,花茶時不時說兩句俏皮話來逗她,可是她還是不開心。她不開心的原因不是天氣,是住在不遠處的顧凜川,感覺多個外人在,想做點什麼都不順手。

隱然於一樹繁盛紫薇花後的窗扉此時也開着,顧凜川不經一眼,就透過重重紫薇花看到沈端言,斜風細雨之外托着下巴,似乎在想着什麼。在她身邊,丫頭們不時嘰嘰喳喳說著什麼,可她卻看着眉目緊鎖,似是十分不愉:“你怎麼來了?”

在顧凜川身後站着的人因為被另一扉半開的窗扉擋了視線,倒沒看到他的視線落在哪裡,只躬身答道:“爺,方姨娘腹中的胎落了。”

“噢,怎麼落的?”顧凜川有些意外,但並不見絲毫悲痛之色,只略略有些失望罷了。只記得那夢境雖然短暫,但方妍華這一胎應該誕下長子才對,如今卻落了胎,難道不是這一胎。

“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方姨娘這一胎懷相不穩,姨娘由來喜動……是紅果。”

聽到紅果兩個字,顧凜川眉頭皺了起來,他現在自然知道那日他來時,沈端言那死過去又活過來的樣子,僅僅是因為在信期貪吃一簍子紅果導致的。今天又聽到紅果,區區紅果盡使得懷孕的方妍華腹中胎兒落下,這番事兒看來是有人有意為之啊,他後院兒里倒真有能耐人:“可查清楚了?”

“回爺,紅果是夫人差人送回去的,這幾年年年秋日裡都送果子,今年多了幾簍子鮮紅果。懷胎婦人好食酸,方姨娘貪多了些。”

雖然話沒說得很明白,但顧凜川聽明白了,這意味着種種證據都指向沈端言。先是她自己因為紅果活血化淤之效而在信期差點死過去,然後又是藉著送果子的機會送紅果進府里,再然後便是方妍華貪吃紅果而落胎。看着倒真像是沈端言使了心計,知道有孕婦人嗜酸,便送了活血化淤的紅果,目的不言而喻。

這小小紅果,倒有人拿它使出環環相扣的計策來,他的後院能人倒真不少,如此看來沈端言倒顯得心機全無起來:“妍華可是鬧了?”

“是,鬧着要到莊子上來求爺主持公道,怕是已經在路上了。”

“被人拿捏着當杆子使的蠢婦,着人在路上攔下她,送回府里好生養着。”他需要沈端言,更需要沈觀潮,雖則沈觀潮如今已經致仕,但門生故舊滿天下,加之沈敬直、沈敬方兄弟倆在仕途上也頗有做為,日後的前程自不消多說。今上與沈觀潮一世君臣相得,更是傳下無數佳話,今上對沈觀潮自來優容有加,便連太子殿下蕭霽也十分仰慕沈觀潮的人品學識。

顧凜川自是願與岳家交好,這時候細想想,沈端言倒真是個好的,便是在府里鬧成這樣,回了娘家也從不說他一個“不”字。雖有這樣那樣的原因在,但到底……沈端言心裡還念着他,這便是大好之利。至於現在沈端言說一心向佛如何如何,他也不細究,只要在能一直安安穩穩下去便成。

靠岳家上位,便要時時承受來自岳家的壓力,這一點顧凜川卻是早就料到了的,雖然如今接受起來並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容易。

抬眼去望,紫薇花因風搖落滿園花瓣,淡粉輕紅遮眼。沈端言皺着的眉已舒展開,那不愉之色也已消去,飛花拂面,細雨空濛,沈端言不愧那句“無端顏色好”。只是縱然是這般詩書浩養,禮樂薰陶出來的女子,依舊不可言志,依舊只是閨閣女子,着眼不過四四方方一後院罷了。

於這世間而言,顧凜川是孤獨的,且孤獨得可怕。有些人說世人不能理解他們心中所思所想時,或許有太過以自我為中心之嫌,但顧凜川不是,他好權,但也同時胸懷遠大理想。其實,如果穿越版的沈端言能聽一聽顧凜川胸中所想,一定會震驚於這個人高於這個時代的眼光與抱負,因為他真正看到了這個朝代的積弊。

但這又如何,他不過一草根爾,沒有驚人的才華足夠令人眼前一亮,也沒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言辭之利,便連容貌氣度也算不得上上之選,也只能慢慢熬資歷,暗裡默默準備靜待時機到來的那一天。

沈端言職業病使然,她自來時就把天下大勢拿來細細析辯過,她已然清楚這個看起來龐大且看起來恐怖無比的帝國怪獸,如今正山河日下千瘡百孔。外有諸路擁兵自重,天下財富深藏於南方金粉之地,內有黨派林立,如今天子算是個能力上佳的,但面對這個垂垂老矣的怪獸,也依舊是回天乏力。

他們都在期盼着太子登基,期盼着太子是一位能開萬世之基業,救山河於水火的不世之君,雖然誰心裡都明白那着實夠嗆:“細算起來,要沒有天災人禍,百餘年就不錯了,要有天災人禍,三五十年至多。”

農民沒飯吃的時候就要造反,秀才造反別說三年,三十年都不成,但農民沒飯吃要掄起鋤頭來,就是不自個兒造反,那也要跟着人造反,且多半要成,這個可以借鑒中國古代歷朝歷代改天換地的藍本。

她希望自己生存的時代就算不是太平盛世,也不要是亂世,但她的心思想法又能跟誰說去。這個時代對女子確實寬容有加,但也只是禮法上不嚴苛,卻也沒有可能讓一個女子去參與國家大事。她雖然不想給自己代借口,但現在看來,她也只能自我開解着過罷了。

“去國外?不成,國外也有戰亂的時候,平民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在這兒我好歹是沈觀潮的女兒,他文名天下,不管怎麼改朝換代,皇帝也要重用他的,算來我倒也安全,只是……”

只是百姓何辜!

沈端言也不會相信,自己有朝一日會替天下百姓去操心,而且還把心操得這麼閑這麼大,真是夠沒事兒找事兒的:“可他們都是活活的人吶,不是故紙堆里泛黃髮糊的‘百姓’兩個字,他們歡樂着他們的歡樂,煩惱着他們的煩惱,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在這裡生老病死。他們實在不應該被戰火打破或許不怎麼美好,但很平靜簡單的生活吶。我……我真是被兔子洗腦了,什麼愛國愛民啊,我就算想替天下百姓操操心,也沒人能讓呀。”

顧凜川看到她皺眉不愉時,她在想的就是這些,她舒展開眉眼卻是因為風搖落滿樹紫薇花,拂得她一身一臉有些痒痒香香軟軟的感覺。眼前如此美好,煩惱的事暫且放一放吧,如果她有機會,她會做力所能及的事,可如果她沒有機會,她也絕對不會為了所謂大義就犧牲自己的平安。

她不是有大胸襟氣魄的兒郎,也不是不輸兒郎的巾幗女傑,她只不過是一個為兔子辦事兒都要灌水的消極怠工黨。所以,某些程度上,顧凜川想得也不錯,女子不自以謀事,因為沈端言也這麼認為。

當然,他們此刻都不知道彼此心中所想,一個有着遠超這個時代的胸襟抱負,一個有着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眼光,真要論起來,於這個世界而言,他們都是孤獨的。只是前者,孤獨得像一座寂靜無言的萬仞山,後者的孤獨不過如風搖紫薇落,易來也易散。

天際,濃雲乍收,細雨經行過的庭院里濕漉漉地鋪滿盈盈光露,一時間倒讓沈端言這向來不懂得欣賞美景的人都有些看得入迷。枝頭幾隻燕子繞着花蔭呢喃,清脆的鳴叫聲讓她回過神來:“噢,雨停了。”

雨停了就好,她可以把美少年們找回來,寬慰一下她憂國憂民的心腸,那幾個美少年不是宗室子,就是世家子,將來都會長成對這個朝代有影響的人物,所以她好好認真教一點點的話,也會有用的是吧。

為了美少年們能成長在美好的時代里,最後變成美青年、美中年,為了能在一個安平的時代里平安地渡過一生——加油,端端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