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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進來後,一開腔,張鈞就藉著微微的風搖樹葉聲,用極細的樹枝在鬆軟的地上寫下“王賀章”三個字。王賀章這個人沈端言是知道的,這次喬遷宴,王家嫡支也好,偏支也好,在長安城裡的都上府里來相賀,王賀章正是嫡支次子。王賀章在作學問上天賦極佳,十幾歲便得中狀元,如今年方二十便在禮部當差兼太學博士,是王家這一代最耀眼的子弟。

就在他傾聽着時,王賀章除卻喚一聲“殿下”,並沒有其他言語,很快,竟然又來一個人。幾人都一動不動地看向張鈞寫字的地方,這回寫的是“顧聞”,顧聞是顧凜川的長兄,昨天晚上才到長安,說是專為賀喬遷之喜來,但顧凜川和沈端言都認為他是為幾個孩子就讀書院的事而來。

只是怎麼想,也想不到,顧聞來長安的目的居然這樣讓人觸目驚心。

顧家還好說,只是巨富之家,王家卻不同,是與沈家可相提並論的詩禮世家。顧家的錢財加上王家的積澱,要改朝換代推個人上位,並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如果只是商量一下這件事,在場的人都生在王公之家,出入於宮廷勛貴之所,並不會太過驚訝。

他們驚訝的是安親王那句輕描淡寫,仿若說“起風了,該加件衣裳才好”那樣,輕飄飄地吐出一句話來:“他們都該死。”

“阻擋殿下成事之人,確實該死。”說話的是顧聞。

“千秋宴是個好機會。”王賀章說話的證據明顯比顧聞要淡然得多,如安親王一般,彷彿在說一件如吃飯穿衣那般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千秋宴?那不是皇帝陛下的壽宴嗎?其實他們里除了張鈞,其他人都聽不到安親王他們三個在說些什麼,張鈞聽在耳里,卻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蕭霄和沈端言他們幾個。到後來話題越來越深入,言辭也越來越露骨,殺父弒君在歷朝歷代並不是沒有記載過,但是殺盡宗室王爺與世子、嫡子這樣的事,還真的沒見誰干過。

安親王想的居然是在千秋宴上將宗室,以及會成安親王登基阻礙的所有朝臣,甚至包括……沈觀潮。因為,在安親王看來雖然沈觀潮這個師父對他不錯,他也很敬重,但沈觀潮與他的父皇關係實在太好,而沈觀潮在朝中又太過舉足輕重,只要沈觀潮有一句維護他父皇的話,都會給他造成極大的阻礙,很可能拖一拖就讓他機關算盡,卻什麼也得不到。

安親王深信,沈觀潮有這樣的能力,比起他的父皇,他更驚懼於沈觀潮的能力。這樣一個人,為他所用無往不利,為敵所用則如利刃高懸,實在太險,不得不除去。

事關沈觀潮,張鈞不能不說,而且,這事真不是他能兜下的。在場的……只有王煥章不能說,拿人命去拼人品義氣,再好的朋友也不是這樣做的。除王煥章之外,這裡其他人或是祖父父親或是兄長及自身,都在安親王的“必死”名單上。

因此,當安親王那一行人退去,並再次來查看之後,張鈞編了個“安親王欲東山再起,要拉攏顧家和王家為他所用”的話,然後人人都信了他之後,他又悄悄把王煥章之外的人都叫給通知到。

因沈端言是主人家,張鈞先知會的沈端言,沈端言點頭表示明白後,多說了一句:“你們既是朋友,日後莫要向王煥章說破此事,我觀此人器量不大,若還想為友,這事還是不捅破為好。”

張鈞聞言卻是一笑,他卻比沈端言看得更清楚一些,畢竟他和王煥章認識更久,而且也更加土著:“不需要捅破,這事發作出來,他就會知道。想想,端端姐當初說得不無道理,我們與他本身就隔着天塹,非是身份,而是處境。”

“那也只能日後多多防備,張鈞,他與你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要真究起來,實則既非身份也非處境,而在真心與否。”沈端言說完輕嘆一聲,這一件事,大約不僅會使朝野動蕩,也會讓少年們的心中生出無限溝壑。或將成胸襟之寬窄,或將成命運之成敗,沈端言雖覺得對美少年來說並不是太好的事,但對一個男人來說,這是必要的成長過程。

“懂的,謝謝端端姐。”張鈞說完便走,含笑,但心中如何沈端言看不出來。

年少時最重情義,何況他們幾個朋友並不多,既是因為身份地位決定的,也是他們並不為“出息出色”的主流王公世家子弟所接納。所以,他們更看重朋友,將原本就不多的情義視若珍寶,也因此失去時會更加疼痛難捱。

重情義的少年更加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想殺自己的父親,只為那張高高在上的龍椅,也同樣不能理解,為那張龍椅,怎麼可以謀害那麼多人。他們或許從小就知道,權杖之下血流成河,鮮花之下儘是枯骨,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親見過。

至於沈端言……她也沒見過,但一個人為高高在上的權勢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她卻比少年們見得多些。只為錢財且能兄弟鬩牆,為龍椅為何不能父子反目,信息多得滿天飛的時代里,什麼樣奇葩的案例都不鮮於見聞。

待眾賓客散去,沈端言避開旁人,湊到沈觀潮身邊,只說一句話:“父親,您那位學生嫌今冬雨雪少,生怕來年不豐收,預備在春初時登壇作法呼風喚雨。”

說完,沖沈觀潮用力眨眼,一副“您懂我話裡有話吧”的表情。

雖然說沈觀潮沒看懂沈端言的表情要表達什麼,但是沈觀潮卻把沈端言的弦外之音聽個清楚明白:“那檯子是朽木搭成,看着結實,實則一踩下去就會垮塌。”

“一個人想弄死一群人,其實並不難,父親,這一點您要相信我。”話外音:如果我願意,我也可以辦到,甚至不用等機會,隨時走起。感謝祖國給我的培養,感謝教官的獨家傳授。

“好,我知道了。”沈觀潮說完輕笑,要離開時又轉頭看向沈端言:“不許與顧凜川說。”

咦?

“他對不起端端。”

噢,懂了,不死是本事,死了是活該。沈觀潮真是個品行還是算有保障的,就算這樣也不直接弄死顧毒草,只是看着前邊有坑不提醒,眼睜睜看着顧凜川跳下去而已。沈端言覺得,要是誰敢這麼對她女兒,分分鐘弄死。

送走沈觀潮,顧凜川也不問他們說了些什麼,父親與女兒悄說會話不很正常,至多說他幾句不是,不打緊。不過見沈端言神態很是疲憊,顧凜川很是看在眼裡,見沈端言進來就走在她身側伸長手輕托起她:“園中這些牌子倒是不錯。”

“可惜沒能看到表妹跳下去,有些遺憾吶。”說完,沈端言低低笑幾聲,一下子心情又好起來,原本是替美少年們擔著心,情緒不太高。一說到表妹,立馬精神百倍,雖然有點遺憾沒能把表妹坑上一坑。

不過,毒草,你不覺得你的動作太親昵了些么。

沈端言確實累得很,多半力量都靠顧凜川支着,所以她也不講究,誰讓她那六盞茶每到這樣的畫面出現時就往不靠譜上走,能離多遠離多遠,還順便把其他人也趕走,真是賣主求榮的丫頭呀。

“不必遺憾,表妹不會死心。”顧凜川忽然想起一樁,遂問沈端言:“張鈞方才可是與你什麼?”

“他們幾個還能問什麼,不就是園中牌子的事,道是我用心險惡,專坑人來。”沈端言依着沈觀潮所說,沒把事講明白,一來顧毒草是不會有事的,二來他是該受到代表正義的懲罰。

沈端言雖覺得毒草相當毒,卻到底是個沒真弄死過誰的,雖然她嘴上說得作響,其實殺只魚都嫌血腥。所以,她最後還是隱約提了一句:“張鈞說,近來太子被廢,因着儲位的事朝中動蕩不安,要你別陷進去。”

這事那些日子在莊子上早已商議定,而且顧凜川能從夢境發現旁證,更知道該怎麼應對,所以並不至太過憂心,雖然他仍然沒有看出來是誰最終得登大位。但這一場混亂之中,先太子如今的安親王是沒有成事的,不過倒似乎因此有一場頗大的動亂,這倒不假。

“嗯,早些休息,看你臉色不太好。冬日天冷,叫她們再給你做幾件裘子,你受不得涼。”

畫外,張鈞:糟糕,我忘了說沈王氏的事,光只記得說安親王以及王顧兩家的事了。端端姐,過段時間再說,明天我就催一催修棠,讓他把人給你送去先,沈王氏的事,咱們等安親王的事過去再說。

要說起來,沈王氏這事,僅是家中陰私,並不至於挑戰少年們的三觀,安親王的事,卻讓少年們都心生寒意,且開始忍不住用審視的目光重新確認他們身邊的很多人與事是否真像自己認知的那樣。

父子、叔侄、兄弟,本該是世上最近的血親,如今卻成你死我活的死局。到底,是少年們的世界還太過燦爛,他們的人生中,還沒來得及注入太多陰影。

沈端言很希望他們人生中永遠不要有太多陰影,但人永遠在長大,如果心理年齡可以跟不上生理年齡,但心智閱歷必需跟上,人生本來如此,魚與熊掌,豈容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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