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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還在反芻一樣翻來覆去地閱讀金庸,我的同學們早已陳青雲、卧龍生、蕭逸、溫瑞安和古龍等人看個不休了,其中古龍影響最大,常聽同學說他寫得不錯。那時我對金庸情有獨鍾,始終不肯看其他人的作品,更重要的是拿起其他人的武俠小說,第一感就是文字太差,不堪卒讀。由於缺乏了解,在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古龍已經去世,曾經拿起《大旗英雄傳》翻了翻,立刻判斷出作者也就是一般高中生的文字表達水平——心裡對古龍這人流毒之廣、貽害之深遠感到十分詫異,同時也對同學好友的鑒別能力表示深深的懷疑。

大學二年級的那個暑假,我照例到書攤去租書。實在不捨得再看金庸了,我必須將閱讀間隔再拉長一些,讓自己儘可能地對情節遺忘,以便重讀時獲得更大的快感。翻來翻去,我租了一本古龍的《流星·蝴蝶·劍》,打算作為反面教材進行批判,以便警示那幾個有同好的同學。結果卻適得其反,我從此開始不緊不慢地尋找古龍的真品進行閱讀。

那時古龍小說盜版特別多,其中有大量經過或沒有經過古龍授權“貼牌”的作品,真可謂魚龍混雜、泥沙俱下。與我同時代的很多愛好者,一定都看過“吉龍”和“古尤”的武俠小說吧。

剛開始,我對古龍小說的閱讀是可有可無的,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我都將古龍小說作為對金庸作品連續持久閱讀的一種調和。但是隨着閱讀小說增多,尤其是閱讀古龍小說精品的增多,我逐漸改變了對古龍的看法:古龍不是調味劑,而是一道真正的大餐。

先說古龍的文筆。

古龍的文字經過長期創作產生了飛躍。從早期作品中學生式的平鋪直敘,到中期的偶爾露崢嶸的變化,已經可以看出古龍對自己的文字表達儘力苛求。《絕代雙驕》已經是大製作了,但除了人物對話之外,敘述語言上還是乏善可陳。《風雲第一刀》中的敘述語言有了顯著求變的痕迹,但仍未完全定型。到《流星·蝴蝶·劍》,古龍的敘述語言已經乾淨、詩意和警醒,在文字上的唯美展示無遺。小說的開頭就這樣吟詠:

流星的光芒雖短促,但天上還有什麼星能比它更燦爛,輝煌?

當流星出現的時候,就算是永恆不變的星座,也奪不去它的光芒。

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鮮艷的花還脆弱。

可是它永遠是活在春天裡。

它美麗,它自由,它飛翔。

它的生命雖短促卻芬芳。

只有劍,才比較接近永恆。

讀到此處,不禁讓人遐思聯翩,感到妖艷、凄美,又彷彿升華。很多人都說古龍的語言像是散文詩,我不否認,但是我認為,古龍的語言重心還不在其辭藻之華美,而在於構成它的理趣。

在古龍後期很多成熟作品中,語言儼然成為他捻熟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小李飛刀”,語到意到,例不虛發。蓋其英文科班出身,深受西方句式影響,結合自己邏輯思維特點,久經研習,獨特的“古龍體”遂應運而生。喜愛朗誦的朋友應該有這樣的體會:一個句號大約要停頓兩字節,而一個段落大約需要停頓四字節。古龍後期小說中句式出現了大量短句和一句一段,且頻繁地分段,正是有意無意地利用了閱讀者思維上習慣的停頓,從而使閱讀者精神上得到短暫的緩釋,這樣,讀者的思想就能從專註閱讀的束縛中旁逸斜出,去考慮一些文字的言外之意。

個人認為《風鈴中的刀聲》中有兩個章節是古龍文字的範例。一是關於“殺人者的影子”章節,二是“刀魂與花魂”章節。

忽然間,滿天彩霞已現,夕陽已如火焰般燃起。

姜斷弦心裡忽然現出一片光明,隨隨便便的就把手裡的花枝插入瓶中。

瓶中的花枝忽然間就呈現出一種無法描敘的宛約細緻的風貌,花枝間所有的空間和余隙,彷彿已在這一剎那間,被這一枝花填滿了,甚至連一朵落花的殘瓢都再也飄不進去。

這已經是現代白話文字描述極高的境界。

再談談古龍的創作特點。

如果說金庸是一位工筆畫大師,那麼古龍絕對是寫意的絕頂高手。古龍在創作手法上不落窠臼,像孫悟空一樣使盡解數七十二變,雖是不得已,但對於武俠小說創作來說的確是別開了生面。

金庸由表及裡,非常注重寫實。古龍則是由我及他,由內而外,“我知故我在”,比較唯心,比較率性。“避實就虛”是古龍創作主要特點,也是古龍採取明智的策略應對金庸這尊活佛的上策。

一是人物背景虛。古龍的人物,淡化了歷史背景,有的根本連社會背景都比較模糊,很多人喜歡稱呼古龍筆下的人為“浪子”,我認為他們是一群邊沿人。這些人多無正當職業,貧富分化十分明顯,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古龍對人物的塑造有其自己的道德和美學標準,在這裡,豐富的人性元素和獨特的性格魅力佔據了第一位。古龍張揚人性,其實在審美上對“善惡美醜”這種簡單劃分進行了的極大豐富,在他筆下,已經不再有單純“好人”、“壞人”的生硬劃分,沒有“名門正派”與“旁門左道”的對峙,有的只是人性、人物性格衝突。值得注意的是,這並不意味着古龍失去了是非界限和價值趣向,古龍在多部小說中毫不隱諱自己人性“泛惡”的觀點,但是他更相信人的積極向善。人在由惡向善的轉變中形成自身性格衝突、與社會環境和他人的衝突,也通過衝突最終實現人自身的沉淪或升華。無論李尋歡、阿飛、荊無命、林仙兒,還是孟星魂、高大姐、司馬超群、卓東來,他們都是有七情六慾的人,都有自身致命的缺點,都有把慾望當成理想、把寂寞聊作享受的誇張,都有不合時宜的美化,也都有在衝突中深深墮落難以自拔的痛苦。從這種意義上來講,古龍筆下的這群人才是真正平等的人,作為個體,都成善與惡、美與丑此起彼伏、相互輪換乃至交相輝映的人性競技場。

二是景物描寫虛。如果大家注意,一定會發現古龍對場景描寫並不是很在意——嚴格地說應該是很隨意,古龍真正在意的是人的內省。一切入眼的景物都是道具,莫不是為了人進入情境服務。這是對西方現代派寫作手法的學習,也表現出古龍獨特的情感生髮方式。人們往往忽有所思,忽有所感,但卻又似乎不可名狀,古龍通過信手拈來的美酒、菊花、木屐、夕陽等豐富的景物,打通了與人的情感關聯,賦予了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全新的象徵意義,並成功地把人的不易捕捉、不可名狀的複雜情感寄寓在這些經過美學處理之後的景物之中。如果說金庸的山水風物氣勢磅礴、栩栩如生,那麼古龍的景物就是琥珀珍珠,有着人情一樣精緻的呈現,但卻能夠成為永恆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