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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被爺爺奶奶的話給點到了痛處，或許是酒精能讓人進入一種奇妙的放鬆狀態，一些久已模糊的往事，或者說以往不願回憶起的往事，此刻都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2001年，那時丁旭還在讀小學五年級，母親準備讓他去報考省城飛沙市四大名校的中學部，這樣才更有把握在高考時考上一本，從而在大學畢業後找到更好的工作。

那個時候，省城的名校對外市縣來就讀的中學生要收一筆昂貴的擇校費，而且學費和食宿費也不便宜，再加上第二課堂的費用，以及每月懷仁市和飛沙市之間的往來車費，以丁旭家那時的經濟條件，負擔起來很有些困難。

丁懷廣那時每月工資還不到兩千元，方晴的工資也只有一千多，除了日常開銷，還要供丁旭讀書和學習各種特長，家裡基本沒有積蓄。兩人合計來合計去，都覺得錢不夠用，為此發愁了整整半年。

有一天晚上，丁懷廣突然在飯桌上說，唐浩的爸爸唐北鳴邀請他跳槽。

聽說有五六千元一個月的工資，方晴當即同意，丁旭也沒多想，立刻表示贊成。

第二天吃早飯時，丁懷廣滿臉輕鬆地向全家人宣布了跳槽的決定：“樹挪死，人挪活，我確實也想換個工作環境，多賺點錢。現在這個破飯碗，我不要了，一會我就去寫辭職報告。”

父親的話說得很輕巧，只是現在回想起來，把鐵飯碗砸掉，去一家隨時可能被老闆辭退的私營公司，又需要頂着多大的壓力？

丁旭至今仍記得，父親在準備做出跳槽決定的那個晚上，搬了張小板凳，在陽台上沉默地坐了很久，連續抽了很多根煙，小小的陽台上煙霧繚繞，就像着了火一樣。當時丁旭跑到陽台上去看了一眼，差點沒被嗆昏過去。

丁旭又想起父親堅持讓自己讀武陵大學的事情，那時他不知道父親因為炒股出了大事，所以極不理解，曾激烈反抗並離家出走。過了三天，丁旭才被同學找到，而且還是在聽說母親急得犯病之後，丁旭才肯回家。

後來丁旭才聽母親說起，他離家出走的那三天，父親就像瘋了一樣，失魂落魄地在市裡到處尋找，學校、網吧、會所、公園、旅店、電影院……也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嘲諷，淋了多少雨水。

而自己回到家之後，父親原本無神而絕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最終卻只是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回來就好，以後不準亂跑！”

丁旭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便發現了，短短的三天，父親便變得憔悴不堪，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鬢角的一小片頭髮還變白了。

雖然不像伍子胥一夜白頭那麼誇張，但丁歸的心裡也很難過，他發現，父親開始變老了。

從那以後，丁旭便突然懂事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喜歡玩叛逆了。

因為他知道，父母老了，折騰不起了！

父愛如山，無言卻無私，這是怎樣的一種大愛，又怎能用叛逆去辜負它？

想着爺爺奶奶剛才說的那些話，想着這些往事，丁旭突然想起了2006年母親節時，青蛙樂隊推出的一首名叫《媽媽》的歌。

如果把歌詞里的“媽媽”換成“爸爸”，或許能完美體現丁旭此刻的複雜心情——

“你給了我春天，但是你不埋怨，任憑風霜刻畫你的臉。只要為我，你什麼都願。

我坐在你身邊，看你慈祥的眼，整夜我的夢都很簡單。只要你笑，在每一天。

一句話我等了許多年，總是不好意思向你表達。

媽媽，I.LoVe.You，你是世界最美的。

媽媽，I.LoVe.You，感謝上天把你賜給我。”

一想到這裡，丁旭再也坐不住了，打開房門去找父親。

母親正在客廳里看電視，父親卻不在沙發上。

丁旭又在廁所里找了找，也沒發現父親的影子。

最後丁旭在廚房裡找到了父親，他正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背對着房門抽煙，背影看上去很孤單。

一般情況下，丁懷廣會在花園和廁所、陽台這三個地方抽煙，以免讓妻子和兒子吸到二手煙。不過，去花園要經過書房，今天他被兒子趕出書房，就只能在廚房開着排風扇抽煙了。

見到父親顯得有些疲憊和孤單的背影，丁旭有些恍惚，感覺和自己記憶里那個坐在陽台上憂愁抽煙、決定跳槽時的背影重合起來了。

聽到廚房門被推開的動靜，丁懷廣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然後趕緊把煙頭掐熄在煙灰缸里。

他站起身來，搓着手，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有些不安地解釋道：“兒子，我們之間可能有點誤會……”

“老爸，我想對你說三句話。”丁旭面無表情地打斷了父親的話。

“好吧，你先說。”丁懷廣愣了愣，寬容而溫和地笑了笑，等待著兒子的狂風暴雨。

出乎他的意料，丁旭卻低着頭說道：“第一句話：對不起，我錯怪你了。我剛才給爺爺打過電話了，事情的經過，我都知道了。”

“啊？哦……”丁懷廣盡量想裝得若無其事，嘴唇卻忽然有些顫抖起來。

“第二句話，你是個好爸爸，這麼多年來，辛苦你了，謝謝。”丁旭很認真地說道。

“啊？”忽然間聽到這句話，尤其是話語里滿滿的真誠，丁懷廣的嘴唇抖得更厲害了，眼眶也一下子濕潤起來，卻仍然強自鎮定，想要裝得雲淡風輕。

“第三句話……”丁旭想說出歌詞里的那三個字，卻發現在兩個大老爺們之間，說這種話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怎麼都說不出口。

中國人和美國人是不一樣的，美國人感情奔放而外向，中國人感情含蓄而內斂。

如果丈夫忽然告訴妻子，他愛她，美國妻子通常會欣喜地親吻丈夫，說“親愛的，我也愛你”；而中國妻子卻往往會疑神疑鬼，懷疑丈夫是不是有了外.遇，所以回家後會心虛地向自己示愛。

而如果是已經成年的兒子忽然告訴父親，他愛他，美國父親會欣喜地親吻兒子，告訴兒子自己也很愛他；而中國父親大抵只會摸摸兒子的額頭，看看兒子是不是發燒了。

於是那三個字到了丁旭的嘴邊，卻始終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口，最後總算說出來了，卻變成了另外三個字：“戒煙吧！”

“這個有點難。我戒了很多次，都戒不掉。”丁懷廣垂下頭，低聲答道。

“我群里有個叫88LXs的群友曾經說過一個故事，他有個同事，也是戒了很多次煙，都戒不掉。後來有一次體檢，醫生說他的肺有些問題了，如果再不戒煙，就有生命危險了。他那個同事聽了醫生這句話，立馬着急了，一下子就把煙戒掉了，至今已有十年，沒有再吸過一根煙。”

丁旭抬起頭來，看着父親的眼睛，認真地說道，“老爸，我覺得你的肺也有問題了，總是喜歡咳嗽。如果你像爺爺那麼老的時候，真不知道會咳成什麼樣。我覺得，你可以試着催眠自己，就把故事裡醫生說的那些話，當成現實中醫生對你說的話。這樣的話，只要你下定決心，有戒煙的急迫感，應該也能一下子就戒掉。”

丁懷廣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好，我試試，希望這樣能成功。”

“這次一定要成功！”丁旭加重了語氣。

丁懷廣有些茫然地看著兒子：“為什麼？”

“因為……因為……老爸，今晚你喝醉了，我也喝多了，所以我說一句醉話，你別當真。”丁旭吞吞吐吐地說道。

“你快說啊。”丁懷廣越聽越困惑，催促道。

“因為，我想讓你活得久一些，能夠活到一百歲。因為，愛老虎油……”

終於藉著酒勁，說出了這句很多年都沒有說過的話，丁旭如釋重負，轉身就走。

丁懷廣愣了好一會，才回想起來“愛老虎油”是什麼意思。於是他忽然伸出雙手，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臉。

淚水奔出眼眶，眼眶無法阻擋。

淚水又奔出指縫，指縫也無法阻擋。

“愛老虎油”這句話來自於李連杰的一部電影，意思其實就是“I.LoVe.You”。

丁旭小的時候，丁懷廣曾用這句話來逗他，並用一根冰棒為誘餌，哄着他對自己說了很多遍愛老虎油，並因此樂得哈哈大笑。

只是丁旭長大之後，就再也沒說過這四個字。丁懷廣真沒想到，兒子竟然還記得這四個字。

“這破孩子，沒事來惹我哭幹嘛……奇怪了，我怎麼這麼脆弱了……”

好半晌，丁懷廣才止住自己的熱淚，喃喃自語道，“兒子，你知道嗎，我也老虎油，很老虎油老虎油！”

說完這句話，丁懷廣一把抓起地上的半包香煙，用力地捏成一團麻花，連同煙灰缸和打火機，扔進了垃圾桶里。

“從今天起，堅決戒煙！不成功，便成仁！因為，我想要活到一百歲！”丁懷廣像被五百萬大獎砸中了一樣，在廚房裡傻傻地笑着，發出了這輩子最豪邁最痛快的一次戒煙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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