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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沛馠雖說帶着傷勢,白日里聽學,下堂後自省。

但在謫戒室的日子實則過得不錯,含光子的外敷之葯加上攬月的內用之丹,背上肌膚沒幾日功夫便平復如舊。

有了戒室北面的暗門,嵇含遣了黎普,好食好喝一應供奉着,還沒有外人打擾,聿沛馠鼓腹含和,混吃混喝,倒是覺得因禍得福了。

幾杯酒下肚,趁着微醺,聿沛馠便與嵇含從不相往來變成打得火熱,促膝談心,抵足而眠。

嵇含也不分親疏地位,與嵇含稱兄道弟,二人團頭聚面,醉倒爛泥一團。

把酒言歡,閉門酣歌,酒意最盛之時聿沛馠索性摸出了開明首尾筆,為嵇含一展青詞技藝。

左右牆壁之上一筆而下流轉騰挪,似脫韁野馬,舞鶴游天。

嵇含倒也是個肯捧場的,即便僅有一人兩手,掌聲依舊經久不息,為聿沛馠助長聲勢。

聿沛馠被捧得得意忘形,便欲為嵇含一展他獨有的技藝——走筆成真術。

可是眼下窘困之境,究竟畫個什麼好呢?

聿沛馠眼珠提溜一轉,心緒便來。

只見他扶着牆、貓着腰,雙腿屈膝,驅動腕力在牆面一半高度處蜿蜒飛騰,頃刻之間,牆面上便繪出一個四肢脖頸皆短小的五短老頭,怒目睜眉,盱衡厲色。

嵇含此時也已半痴半醉,指着牆上之畫嘻嘻哈哈道:“這不是含光子嗎......”

聿沛馠醉眼迷濛,兩頰醉顏酡色,嘴裡嗤嗤怪笑。

他一連後退兩步欣賞着自己筆下大作,似乎滿意地點點頭,流光眉目斜睨嵇含一眼,洋洋得意道:“瞧好了,給你變化個有趣的。”

說罷,目若流光,眉起波瀾,聿沛馠挑眉戲謔,揮袖逸飛,牆面上金光閃動,墨色薄薄一片躍然牆面之上。

墨跡像是活了一樣,被繪出的含光子先是從牆面上掙脫開兩手,又扭動着墨色身軀,彎下身子分別將兩指腳拽了出來,跳下牆面,那單薄扭曲的樣子格外滑稽。

嵇含被逗得前仰後合,指着墨色含光子訕笑道:“這模樣真像是我們民間的皮影戲!此刻若能配上雋言妙語,那才生動有趣吶。”

“活神活現是吧,你瞧這樣如何?”

聿沛馠再一揮手,墨色的含光子忽然開始像個姑娘一般翩翩起舞,五短三粗、霜氣橫秋的老頭兒學着戲院女子丰韻娉婷的身姿扭動起來。

肩寬腰圓硬是舞出纖纖弱質的效果,雲泥之別的誇張對比格外滑稽可笑。

嵇含捧腹大笑,被逗樂到直不起身來,指着墨色的含光子道:“為老不尊之態,怕是含光子這類整整截截的高人雅士今生都做不出的。”

“那可是!”聿沛馠更加得意:“平日里正經八板,我偏要他學女子簪花,搔首弄姿一番。”

說著,聿沛馠將開明獸尾筆揮過牆面,一朵墨色水仙瓣如巴掌大。

聿沛馠誇張地兩手撐在牆上,側臉貼着牆壁,鼓着腮幫對它一吹,水仙浮光躍金,自牆面上吹拂而落,輕薄如紙片蟬翼。

水仙飄飄悠悠在落地前被墨色含光子兩手捧住,娉婷萬種地聽着偏偏大腹,無盡風流妖嬈地將水仙別在頭頂。

但因水仙花被聿沛馠畫得比例失調,此刻卻像是一隻白色三角酒器,帽子一般倒扣在含光子頭頂。

看到墨色含光子兩指作女子蘭花狀,妖媚多情地看着嵇含,嵇含忽感肚生荊棘,胃逆想吐。

不等聿沛馠上前堵住嵇含的嘴,嵇含便“嘔”地一聲,穢.物噴吐一地,一股酸澀立刻充斥了整個謫戒室,不堪忍耐。

聿沛馠本是要責備嵇含無用的,結果只是眼角瞥了嵇含一眼,便被嵇含灰頭土臉、一襲污垢卻又傻眉愣眼、不知所措的樣子搞得癲狂撫掌大笑。

“堂堂太子如今活脫脫就是一個騃童鈍夫!哈哈哈哈哈!”

酒後的聿沛馠更加肆意妄言,沒了分寸。

“呸!呸呸!”

嵇含顧不得與他慪氣,扯着袍擺乾淨的一角擦拭這嘴邊殘垢。

聿沛馠眉語目笑,手執開明獸尾筆對着墨色含光子一通亂揮亂舞,墨海飛浪,賦芧戲狙。

墨色含光子便隨着筆鋒飛燕遊龍,婀娜嫵媚。

聿沛馠放歌縱酒,一仰脖灌下整整一壺“王母九霞觴”。

不愧是朝廷御漿,醇馥幽郁,濃烈刺激,卻窖香回甘,直叫人消魂夢斷。

聿沛馠腳下踉蹌,全然不顧正形,大聲嚷嚷道:“尊中有美酒,胸次無塵事。就算此刻他薛師古真的站在我聿沛馠眼前,小爺我也......”

“你也?”

一個低沉雄壯的聲音不合時宜的出現在聿沛馠身後。

“小爺我也......嗯?”

聿沛馠半痴半醉中發現不對,踉蹌轉身後瞧。

那低沉凌厲的聲音再說道:“薛師古?哎呀,說起來還真是已有百年不曾有人喚過我俗世之名諱了,倒還真是有些懷念啊......”

“先、先先先、先生!”

嵇含大驚失色,最先一骨碌自地上躍起,慌忙整理着外袍。

“先生?這深更半夜的,哪兒來的先生。太子殿下爛醉得厲害,耳花眼熱,雙眸不辨五色了?這個薛師古他可是墨畫......”

聿沛馠一邊數落嵇含,一邊喃喃轉身,話到這裡,突然僵住了,背後之人可不是別人,還真的是鮮活有肉的含光子啊。

含光子雙手縛後,昂昂問道:“說啊,怎麼不說了?”

聿沛馠氣消膽奪,大驚之下酒醒了大半,含光子兩眸清炯炯,散發著耀眼鋥光正逼視着自己。

聿沛馠顧不得多想,立刻將空置的酒器一股腦地劃拉到身後,又胡亂八糟地整了整衣襟和巢發,仍是一派雜亂無序。

“哼!”含光子赫然施威,嗔目怒斥道:“酒乃腐腸之葯,要你們於此閉門思過,你們竟然於此戀酒貪杯,仍然我行我素,真是積習難改!”

聿沛馠和嵇含並肩垂頭躬身而立,斂聲屏氣,不敢有絲毫分辯,難得的欽敬服帖。

含光子正欲再發作,卻看見煙霧塵天的酒氣糟糠間有黑影晃動,還恰好被聿沛馠用身體擋住。

含光子五短身材,身高不夠自然隱約瞧不真切,便以手用力撥弄開嵇含和聿沛馠身體遮擋的中間縫隙。

嵇含心知不妙,眼尾給聿沛馠遞了個眼神。

聿沛馠狠狠白了嵇含一眼,他只是酒喝多了,又不是腦子壞了,自己親手所繪的含光子,他怎麼可能這就給忘了,只不過自己一直在找機會施術將它抹消。

聿沛馠背着身子無法辨別墨色含光子的位置,故而藏頭縮腦,試圖遮掩,可是墨色含光子可不為所動,依舊是抃風舞潤,韻味十足。

聿沛馠眼見面前這個鮮活的含光子努目撐眉,裂眥嚼齒,幾乎咆哮着吼道:“穢德垢行!穢德垢行啊......真是屢教不改!”

聿沛馠只覺迎面吹來一股冷冽之風,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含光子大發雷霆,怒目戟指,大張着嘴巴緊跟着又是一陣怒吼,聿沛馠幾乎都能看到含光子顫抖地喉嚨深處,似乎要將聿沛馠吃下去一樣。

雷雨稍歇,含光子雙眉攢峰,怒道:“怎麼著?等着我收拾嗎?還不趕緊給我施法驅散了去!”

聿沛馠反應過來,低首垂眉,連連點頭應和,只要含光子不是再要以掌中芥鞭給予懲治,讓聿沛馠做什麼都行。

聿沛馠趕緊補偏救弊,以掌心輕攆過墨色含光子的頭頂,它便隨着墨色水仙花一同化作了淋漓煙墨消弭而去,清幽淡遠,謫戒時里突然顯得格外空寂超曠......

聿沛馠這時方敢怯眯眯偷瞄含光子一眼,悄聲道:“先、先生,好、好了......”

含光子直眉睖眼,冷冷瞟了一眼,口中冷哼一聲。

嵇含已與聿配合有了些默契在,試圖含混調和,委聲問道:“先生,您、您這是何時來的戒室?是如何隱介藏形,絲毫不為我二人所知,果然是深藏不露。”

“哼。殿下如今亦被沾染得一同醉玉頹山,顛倒夢中,怎會聽到響動。”

含光子語氣雖輕,措辭卻重,禹身而立,背對着嵇含別過臉去。

含光子軟硬不吃,嵇含說話都被蹴了回來,聿沛馠更沒必要硬往上撞,索性挺直身子,一臉捐身徇義,從容赴死的神色。

嵇含見經識經,不動聲色地自身後狠狠拽了聿沛馠一把,嬉嬉諂笑道:“先生休要惱怒,氣息不順有損身體,有話好說。”

聿沛馠負氣含靈,怨聲載道,嘀嘀咕咕道:“剛剛才酒酣耳熱,尚未淋漓盡致呢,方打算吟詩引興便被打斷了......”

“你說什麼?!”含光子大聲斥責。

“先生、先生,他是說對先生責令我二人於此自省的苦心神領意得,對先生您感佩交並!”嵇含恭而有禮。

聿沛馠斜睨嵇含一眼,小聲嘟囔着:“剛覺得你平易近民,放下了太子架子,現下又拿腔作調的......”

若不是含光子就在面前,嵇含氣得肝膽欲碎,真想一巴掌呼醒醉生夢死尚昏沉的聿沛馠,這傢伙果然還像是在睡夢當中,無思無慮,仗氣使酒,藉此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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