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與他坦白,沈棠落便一日無法釋懷。
曾經,她在腦海里設想過許多種與他相認的場景。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這一切都敵不過宿命之劫。
她數不清自己到底期盼了多少回,又落空過多少回。
可能是鬼林重逢時,她一腔孤勇,橫衝直撞地撲進他懷裡,抱緊他放聲哭訴,想道盡衷腸。
也許是漫天血雨中,從兩人目光交纏,她不計後果地窮追不捨,到強橫霸道地宣示主權。
抑或是燭燈未歇時,他亂她心神,而她小心試探,卻臨陣退怯,最終歸於欲言又止。
到後來,伏淵噩夢,她始終未能宣之於口的心意成了殘缺和遺憾。
最初的最初,她不該那麼優柔寡斷的!
從古井訣別,待到破鏡重圓,滿腔的酸楚與炙熱,都在無形間悉數化作了無盡的相思之淚。
而今,鬼影森林中的萬千生靈隱避,月夜下,唯余彼此,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再能打擾到他們。
她終於可以毫無阻隔地將兩世的刻骨之情訴與他說。
此畫卷,耗費了沈棠落極大的心神之力,一筆一勢皆注入了她靈念凝結而成的鏡象。
不必刻意渲染,就能看出其中飽含着她心底里最深沉真切的情意。
八百多年的朝朝暮暮,如雲海漣漪滾滾翻騰,成雙的人影恰似枕於璀璨星河之中,在眼前攏而又散。
他們的前塵過往婉轉迴環,卻也平凡簡單。
這一幀幀墨染的溫色舊影,是從沈棠落的視角來呈現的。
從十歲到八百歲,從離空大陸到六界神殿,一路逆風。
而她的身後,總有一道孤冷落寞的紅色身影甘之如飴地守望着她。
那雙清冷幽邃的鳳眸里,藏着深情不悔,卻又百般克制。
不論是在她狼狽凄慘,無助絕望之時,還是過盡千帆,風雨停歇之後,他從未有過離棄。
何時何地,她只要一回頭,總能看到身後的修長身影。
這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他生着一張禍國殃民的俊臉,不笑便自成風華,玉骨錚錚。
他的容顏,一分一厘,都是她見之不忘,會反覆愛上的樣子。
然而,她沒發現,身邊這個孤寂落寞了一生的男子,此刻卻怔怔地盯着不斷延展綿長的畫卷。
思緒紛雜萬千,眸中驚濤駭浪,意識翻天覆地。
他挺拔的身軀僵硬在了原地,滿眼的震驚錯愕,無意識間屏住了氣息尚不自知。
從前,他救她護她,她卻想盡辦法報恩於他,與他楚河漢界,分寸有度,不虧不欠。
他吐露心跡,以身相許,她裝聾作啞,冷漠決絕。
他追,她躲,往複無果。
可眼前畫卷里的一幕幕,卻與君雲肆記憶中的截然不同。
畫中的女子再也不是無動於衷,漠不關心的神態。
她梨渦淺勾,嘴角泛着從心而動的嬌美淡笑。
在過去無數個暗夜裡的緘默守護,終是等到了破曉黎明的曙光。
原來,她早就已經給了他回應。
原來,他早已走進了她的心裡。
昔時昔情,不再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人仰馬翻,而是兩個人的相濡以沫,終生不渝。
君雲肆喉嚨哽得澀疼,眼尾泛起一抹抹紅意,不自覺地去羨慕畫中的那個紅衣少年。
倘若,他能早些發現她的心意,會不會改變前生的結局,兩人之間會不會就有不一樣的結果?
曾經,他以為,自己陪伴了她八百年之久,他在她心裡,許是有那麼一絲絲的分量,但也沒那麼重要。
他極有自知之明,心知他的死,還不足以讓她為自己流淚。
那時,她命懸一線,他別無他求,唯盼她好好活着,可盡餘生長歡愉。
是以,要為她換心續命之際,他縱使悲傷到心如刀絞,卻也在暗自慶幸。
幸好,他不重要,他死了,她或許會失落,但不會難過太久。
他的私心貪戀,沒能抵過她永生安樂。
最後,他無牽無掛地離開了……
不遠處,玄靈宮響起了鐘鼓之音,兩人猛然驚醒,思緒被拉出了漫長的回憶。
沈棠落視線早已模糊,唇瓣抖得不像話,垂首抱頭泣不成聲。
而今,撥雲見日,她終於懂了。
“雲肆,謝謝你……”
謝謝你從未動搖過,不曾拋下我。
這麼討厭的沈棠落,怎配得上你的好。
她膽小怯懦,只會逃避,做不到堅定地抓住你的手,蹉跎了你的一生,讓你辛苦了數百年。
只是,輪迴一世,她還是自私極了,拖累了他一生,還妄想貪戀屬於他的氣息。
此生,她變成了那個不想放手的人,想為彼此主動爭取一次。
畫卷鋪展到尾聲,赤烏遣散了雲霧,盡頭處,一棵繁茂古老的扶桑神木,栩栩如生,懸於天之涯。
樹下,是他虔誠地跪拜神樹,向她許諾終生的畫面。
沈棠落在一旁以血為墨,落筆生花:
君心不移,此心難負相思意,唯願與君共白頭,不悔不相離。
君雲肆瞳孔驟顫,妖紅的血剎那便擊碎了他所有的理智,染紅了他黑夜般的雙眸。
這一刻,那些過去埋藏在骨子裡的隱忍克制通通化作了無法抑制的衝動。
他心疼地拿開她束縛自己的雙手,捧住她痛苦凄愴的小臉,低頭緩緩吻去她眼角的淚痕。
然而,沈棠落卻突然仰起頭,伸出了一雙負傷的手,用力攀上了他的脖子。
她閉上雙眼,藉著他肩和後背的力量踮起腳尖,嬌唇從他的下頜一路摸索着探上了他冰涼溫軟的唇峰。
君雲肆身體大震,陡然擁她入懷,熱烈地噙住了她的唇。
她動作一僵,他便化被動為主動。
月華如洗,兩道緊緊相擁的身影,任由自己一次次深陷沉淪。
直到沈棠落身子發軟,呼吸艱難,君雲肆才生生克制住自己,鬆開她紅腫的唇。
沈棠落累得幾近站不穩,整個人的重量全都交付在了他身上。
君雲肆眸光格外溫軟,炙熱如火的氣息噴洒在她頸間,嗓音沙啞地輕嘆:“阿棠,本尊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