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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帛堯這一胎預備要來投胎的雖然是食四方財貨的玄貔,但她這回懷相實在不是很好,脈相紊亂不說,氣血兩虛。按說修行之人不該這樣,可誰讓她要生的是玄貔,在李無涯手記里這是和龍、鳳、龜並列為上古四大瑞獸之一的貔貅啊,還是玄貔。

像李無涯這樣的主兒投生,都吸食掉了程帛堯身上七成的氣運壽元,可想而知,要把玄貔給生下來,那得耗損多大。雖說之後玄貔那脾氣肯定會給補得足足有餘,可懷着的時候還不照樣難受,這時候還不受補,尤其服不得各類仙丹靈藥,為此李崇安頭髮都白了兩根。

待到春節過後,程帛堯身子愈發沉起來,按說孕婦是該長肉的,她倒好反而瘦了一圈兒,原本生蓁蓁後養起來的肉現在都全縮水回去了。李崇安看着又心疼又咬牙切齒,蓁蓁在心裡為弟弟祈禱,看,還沒生出來就先把爹給得罪了,大弟呀,不是姐姐不幫你,實在是在這事兒上,姐姐我也自身難保。

“堯堯,這些都是你平時愛吃的,多吃點。”李崇安每天為勸她一日三餐都要費足精神,這時候已經過了孕吐期了,可紅狐狸還是什麼都不想吃,吃什麼吐什麼。李崇安不擔心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是個不但能吸食四方財貨,還能吸食氣運的,肯定能安安穩穩、健健康康地來到這世上。他當然也知道紅狐狸不會有事,可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心裡還是好受不了。

其實,程帛堯也很苦惱,她一邊餓吧,還一邊不想吃東西,吃什麼都要吐苦水。現在都不愛照鏡子了,看到鏡子里自己那模樣,她都想抽自己肚子里的玄弭一頓屁股:“我其實也餓,可是還是不想吃,而且吃了要吐的,那樣更難受。”

誒,李崇安心裡嘆了一聲,想想不知道現在何方的玄弭,真想把它揪出來先揍一頓再說:“那就不吃了,待會兒給你做點心。豆沙圓子和百合羹,我讓他們少放了糖。”

現在她是太甜吃不得,太咸也吃不得。油星兒見都不能見,吃水煮菜倒是挺歡樂。雞肉得拿水煮了撕成絲,就拌點醬油撒上芝麻,這樣她能吃一點,李崇安也跟着她這樣吃。倒讓她都挺過意不去的:“崇安師兄,你不能這樣吃下去,你總要往太蒼峰來回跑,這樣怎麼受得住。”

“三五天不吃都成,沒什麼受不受得住的,咱不說這些。今兒天不錯。西嶺的山桃花開了,我們去賞花如何?”崑崙地界上氣候溫暖,一年四季都有花開花謝。別的地方一二月還能凍死人的時候,崑崙就已經是山山開滿花朵。崑崙多果樹,不論是能吃的還是不能吃的,一到這時候群芳浪漫成海,處處一片朱粉黃白。

程帛堯其實不是很想出去。不過看着李崇安她還是點了點頭:“好,不過西嶺有點遠。我們自個兒山上看看就得了,蓁蓁不是說山腰上的辛夷花開了么,我們去看辛夷花好了。”

辛夷既玉蘭花,祝音峰上有黃白粉三色,這時候確實開得很漂亮。祝音峰上的辛夷花年頭頗高,多是百年齡的樹,少的也有二三十年。參天古木開滿鮮花,鮮嫩與滄桑的對比十分強烈,古意幽幽之上紅粉輕黃如同新妝少女初出妝閣。

行至林間抬頭去望,密密地辛夷花開得叫人幾乎看到不天空,上午的陽光從一側斜照過來,舔砥過樹榦的每一道溝壑,越過每一葉野草野,每一瓣野花,林間一片薄霧輕收,卻更顯得古木森森,令人望之不由生嘆。

“鮮花古木,未嘗不是道。崇安師兄,我們求道是不是也是這樣,緊守過夏秋冬,便自然能迎來春日的山花浪漫。”程帛堯現在最容易生出這樣的感慨了,她覺得自己已經初頻達到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嗯,等她什麼時候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了,估計她就可以算是證道了。

“世間有多少草木皆是守過夏秋冬才等來春天,卻並非每一株草木都能有這樣的機緣,鮮花古木是道,榮枯興衰、物競天擇也是道。”李崇安喜歡這樣的時候,平靜而安寧,有時候他也會有一些很懶散懈怠的想法,比如此刻,他就覺得時光若能永如此時,便是最美好的事。

林間有枯枝落葉“簌簌”響起,像是被風吹響,又像是被身後的蓁蓁和滾滾踩響,但事實表明都不是。滾滾是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人,因為它聞到了同類的氣息,它的同類只有那另外不是很樂意承認,但它確實是不是妖物,氣息截然不同:“玄弭?”

邁着小短腿兒的蓁蓁立馬不動了,看向四周:“哪兒呢哪兒呢,我大弟在哪裡呢?”

“你受傷了,誰這麼能耐能傷了你?”滾滾聞到了血腥氣,又聞到了玄弭獨有的“土豪”氣,所以它能確定玄弭不但來了,而且還受傷了,像是十分嚴重。

“父親大人,母親大人。”果然是玄弭,也確實傷得很嚴重,整個身體似乎都在血里泡過了一樣發紅,多半得了已經幹掉了:“朱疵,好久不見,還有你——李無涯。”

“一邊兒去,我是蓁蓁,你都叫上父親母親了,就得管我叫姐姐懂不。”蓁蓁撇嘴,她才不要做李無涯呢。

玄弭輕笑一聲沒說什麼,而是看向朱疵,譏笑一聲道:“別以為誰能傷得了我,你忘了天道怎麼跟你說的嗎,獸若想成就人身,必先捨身浴血,你總說我們都是妖,究其根本倒真沒什麼差別。妖若想投作人身,也需捨身浴血,如此苦難加身只為成就人身,人就真的那麼好嗎?”

它的笑聲讓朱疵不由得從裡到外都打了個寒顫,難怪人家能做老大,瞧瞧對自己這股子狠勁兒就知道,憑自己還真是鬥不過它:“我不知道,因為我也不是人。”

“那麼……長姐,你說呢?”

程帛堯的眼睛被李崇安捂住了,從玄弭現身的那一刻他就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他還在她耳邊小聲說了玄弭的情況。她當然不要看了,那天見着點兒雞血都快吐慘了:“這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不好,人可能更容易感悟天道,但人生於世所承受的種種,也非草木飛禽,山石走獸所能體會的。幽歡佳會、愛恨別離……玄弭,沒有誰逼你做人對不對,天道不會逼你做這樣的選擇,因為天道只有四個字——順其自然。”

“對,娘說得對,沒有誰逼你,既然想要修得人身更易問鼎天道,那麼就該承受這種罪。你不是正常的投胎轉世,而是主動選擇,受這樣的罪難道很奇怪嗎?至於做人到底好不好,在我來說挺好的。”蓁蓁小心肝兒顫了一下,瞬間覺得姐姐不好當。

“噢,這樣……父親大人,勞煩你差人把我的皮毛收拾收拾,用來做襖子應該不錯。”玄弭說這話時挺認真的,還看了看身上染血的皮毛,真真令人毛骨悚然。

滾滾無言以對,愈發覺得自己是個渣渣,它要是要掛了,絕對不會用這樣的語氣來處理自己的“屍體”,更不會讓人把自己的皮毛扒了做襖子。玄弭真是個對自己狠得下殺手的主兒呀,怪不得自己怕它呢,這樣的主兒對別人更狠得下殺手。

李崇安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它,回頭總是給它做,也不會給別人做,做了也沒人敢穿。

“疼嗎?”程帛堯出聲問道。

玄弭沉默片刻後垂下巨大的腦袋,輕聲說:“確實有點疼。”

“真是個傻孩子,娘會好好照顧你,不會讓你再疼的。”程帛堯聽着聽着,覺得自己似乎聽出了玄弭的寂寞孤獨,以及對天道的詰問和不甘。他驕傲身為神獸之軀,但卻受軀體束縛,永遠只能供人驅馳,哪怕是最高階的神獸,說到底也不過供更高階的人所豢養罷了。

玄弭聽在耳里,到最後也沒再言語,只是閉上的眼角有些濕潤。它似乎明白了,人類之所以更加容易觸摸到天道,是因為他們天生有着天道所珍惜的存在,那就是他們豐富的情感。天道跟它說成為人要承受以血浴身之苦時,它曾經滿懷不甘,但現在也能明白了,或許每一個人在選擇投胎為人之前,都曾經承受過它現在一樣的痛苦。

以血浴身,不過是希望有生之年,那漫長的歲月里,胸腔雄雄燃燒。

做人,也許真的不錯。

看着玄弭倒下,滾滾都哭了,蓁蓁也惆悵了好半天,李崇安則有點喜歡自己這個兒子了,至少挺受教,而且蠻聽紅狐狸的話:“堯堯,這裡血腥氣太重,我們先走。”

“按照它說的做了,就把它葬在這裡吧,滾滾,待會兒他們收拾好了,你吹口氣讓它變小一點。”程帛堯也開始喜歡這個兒子了,雖然桀驁,但未必不馴,會是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