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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謝團長這字,已得顏魯公七分火候了,甚妙。”漢口城內一處大宅院內,大發永航運字號的掌舵人李難先輕捻鬍鬚,笑着說道。

“李先生謬讚了。家父素好書法,少時被逼着學過幾年。自家人知自家事,我這字僅僅形似罷了,顏魯公的神韻卻沒學到。慚愧,平日里公文往來都用鋼筆了,用毛筆之處甚少,說不定哪天就荒廢了。”說話的人是謝言非,陸軍少校軍銜,曾經的陸軍元老謝漢三之孫,目前擔任駐順**官顧問團團長,同時也負責兩國聯絡、協商事務。

順國與東國的軍事交流,在停滯數年之後終於又重啟了,說起來其實挺不容易的。因為漢口地近前線,軍隊屯駐甚多,因此東岸人將此地選做陸軍軍官顧問團的駐地,就像海軍選擇馬當要塞作為落腳點一樣。

當然在長沙和南昌,東岸人也各派遣了一支人數在十人上下的分團。不過這是用作軍事教育的,與整訓部隊無關。漢口這邊才是大團,大概有三十多人的樣子,任務也很繁重。

軍事交流的恢復,基本上也意味着東、順兩國關係破除了最後一塊障礙,大體上回到了大順南征明朝之前的水平。當然無論是寧波還是長沙,其實心裡都清楚,裂痕既然已經出現,那麼就很難修復如初。如今大家貌似又好起來了,其實表面功夫居多,真情實意偏少,屬於湊合著過的感覺。

與政治方面相比,兩國間真正密切的,其實還是經濟。順國的農產品及半成品輕工製品,一直是東岸遠東諸藩所必需的,而遠東諸藩的軍工製品、化工製品、金屬器具乃至機床設備,又是順國所必需的,東、順兩國是典型的政冷經熱。

就比如眼前這位李難先。旗下擁有一支船隊的他已經被允許開通漢口—定海航線,雖然每三個月才允許一艘船靠港,但在長江中下游航運被台灣銀行牢牢把持的情況下,能做到這點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因為這意味着無盡的利潤。

李難先用來跑寧波航線的是一艘250噸級帆船,訂購自黑水造船廠,主要用來運輸棉紗、茶葉和糧食,有時候也會運輸藥材等其他商品。返程時主要採買產自黑水和登萊的金屬製品、馬匹和機器零部件,一來一回都大獲其利。

當然順國官方其實也願意看到這種情況的發生。目前他們正在焦頭爛額地整頓國內經濟秩序,努力消除飛漲的物價所帶來的惡劣影響。在這個緊要關頭,他們尤其需要東岸人來採購他們的各種商品。因為只有這樣,商人才能賺到錢,朝廷才能收到足夠的稅,當年濫發的寶鈔和軍票的負面影響才會慢慢消除。

“李先生,我這人你可能還不太了解,說話不喜歡雲遮霧罩的,咱們就直接進入正題吧。”在臉盆內洗了洗手之後,謝言非直截了當地說道:“北面滿清朝廷已經剿滅噶爾丹,根據我們的確切消息,他們明年很可能就會兵出嘉峪關,進攻吐魯番汗國舊地。對此,貴國是怎麼打算的?是按兵不動呢?還是全面北伐?又或者是出動部分兵馬,小規模北進?”

李難先聞言沉吟了一下,似乎在組織着語言。謝言非也不催他,就那麼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他回話。

“謝團長。”半晌後,李難先終於開口了,只聽他說道:“依據在下打探來的消息,中興皇帝應該是有意北伐的,朝中也有一些宿將支持北伐。不過呢,主和派勢力也很大,幾位德高望重的閣老都主張先解決經濟爛攤子,收服幾位割據一方的諸侯,然後再圖其他。對了,我聽聞了一個段子,也不知道真假,夏國公高勉之曾為了北伐之事與大學士徐翰在宮門外對罵,幾欲廝打起來,被天子喝止。以此觀之,朝中主和、主戰兩派的紛爭應是十分激烈,短時間內怕是分不出什麼勝負來,總之不好說啊。”

夏國公高勉之事高一功後人。自從高氏將前營軍政大權交還給朝廷之後,高家就一直頗受優容,在朝中的地位十分穩固,是武將勛貴集團的擎天大柱。徐翰則是大順第一次開科時考中的進士,雖然文章水平可能沒多高,但人情練達,處事精明,本身又是兩朝老臣,多年下來在朝堂中的勢力也不可小覷。

這兩人,其實都是朝中兩派的代言人,他們吵起來,基本上也就意味着朝中意見不一,非得皇帝李來亨親自做決定不可。但李來亨已經年老,是否還有當年的雄心壯志北伐,說起來也是一個問題。

東岸人也曾認真分析過清、順兩國的實力。清國地域遼闊,人口接近六千萬,順國連南方都未統一,人口只有兩千多萬,在這一項上就差了好多。但順國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工商業相對發達,政府財政收入每年都在增加,再加上他們是漢人zhèngquán,無需像清廷那樣分心所謂的滿漢大防,因此兩國間真正的實力沒有人口差距那麼懸殊,清國綜合國力大概只有順國兩倍的樣子。

當然了,兩倍的國力差距,說實話已經很大了。順國之所以能存在,除了靠着地利優勢之外,最大的因素便是東岸插手干涉了。如果東岸不支持順國北伐的話,哪怕大順出動二十萬兵馬,拼盡國力,能否突破漢中、襄陽一線仍然是個大大的問號。

其實依東岸人的本意,清、順兩國和平共處那是最好了。打什麼打?打仗是消耗財富的事情,不但要死人,生產秩序也會被打亂。到了那時候,東岸人去哪裡收糧食、收茶葉、收絲綢、收棉紗?日子還不如就這麼過下去了,南北朝並立,東岸人兩邊都做生意,居中調解,增強影響力,反過來再促進生意,豈不美哉?

只可惜啊,世間事豈能一直如此完美?中國歷史上統一和分裂的時間雖然差不多各佔一半,但即便在分裂時期,各個zhèngquán卻也一直在想着吞併其他國家,統一天下。如今南北朝並立,順國又非南宋那種甘心偏安一隅的zhèngquán,有心一統天下其實也很正常。就是北朝滿清,即便是撿了半個中國,他們也還不滿足,一直以南下攻滅明、順為己任,這統一的執念可是非常強的。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東岸人要想說服兩國領導層長期保持和平,那簡直就是痴心妄想。今天順國不北伐,明天清國也要南征,東岸人撐死了只能拖延,卻不可能阻止,因為這不符合天{士}下{大}人{夫}的價值觀。

“唉,剛剛和平了沒多少年,天下就又要起紛爭了。李先生,這大戰一起,對你們的生意可大有妨礙啊,你們可要想清楚了。”謝言非看了看李難先,眉頭緊鎖道。

他這話的意思其實很明了了。那就是戰爭對你們生意人沒好處,不但商品流通要受限,還很有可能被派捐甚至是奪家產充軍需,因此趕緊發揮你們的影響力,力阻戰爭的爆發。

李難先人精也似的,又如何聽不出謝言非此話中的真意?只是他也有苦難言。順國的商人地位確實比較高,但說到底仍然比不了武夫和讀書人。這些大人物們之間的爭鬥,他一介身份可疑的東國買辦,又如何敢牽扯進去?還要不要命了?只是這話又不便對謝言非明講,因此他只能唯唯諾諾,表示會努力活動一下。

謝言非不是不通世事的人,自然聽得出李難先話中的敷衍之意。不過他也沒什麼不滿,生意人嘛,自然是這樣蛇鼠兩端的。這無關其他,只因他們已鑽在了錢眼裡,一切以利潤為重。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今的遠東諸藩,又何嘗不是經濟挂帥,鑽在了錢眼裡呢?就連本土中央政府,如今都把遠東諸藩看做是下金蛋的母雞。以前他們還多多少少給點補貼呢,現在不但沒一分錢補助,相反每年還要抽稅幾百萬,這政策早就變了啊。

罷了罷了,只能盡人事了。順若若鐵了心要北伐,也只能由着他們去了,頂多儘力阻止一番。看他們如今這情形,國內經濟一團糟的,未必就能使出幾分力量,北伐失敗的可能性比成功高多了。當清國襄陽大營那二十萬人馬是擺設么?滅噶爾丹之後,大部分軍隊就已經歸建,清國還不會傻到全力西征策妄阿拉布坦。

也許,等順國北伐碰了一鼻子灰之後,東岸人再站出來“曉之以理”,他們才能更聽得進去吧。反正能拖一天是一天吧,即便未來拖不住了,兩國爆發全面戰爭了,那時自己多半也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怕甚?中國大陸體量這麼大,未來會怎樣,誰又能說得清楚呢?現在也許只是官員和讀書人要求統一,未來搞不好軍人和商人也要求統一,那時候誰又能真正擋得住呢?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中國周邊已經修好防火牆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