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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士

畫角生寒,璞英站立在大寧城頭,久久不願離開。敵營中的火光漸已熄滅,一千多個弟兄衝進了數百倍的敵軍當中,他們之間,不知有幾人可以穿營而出。

“都督,小心着涼”,親兵給璞英拿來件披風給璞英披在身上。璞英回過頭,寬厚的對他笑笑,轉身繼續向城下觀望。他在等,等自己最後一個去沖陣的士兵回來,城門沒有關死,只要天沒有亮,就有士兵活着回來的希望。

去熱河上營求援不過是璞英安慰花鵬的一句真誠的謊言,兵法雲,十則圍之,蒙古人強攻不下此城,肯定就會對大寧長期圍困。花鵬是大寧守軍中最年青的將領,所部也是一些在戰鬥中長大,熟悉草原的士兵,他們璞英培養出來對付蒙古人的種子,所以,他們不能被困在城中。

對於熱河上營的陳恆所部兵馬不過三萬,陳恆本人剛剛從雲南調回,上營士兵是內地各衛所倉促拼湊而來,還未訓練成軍,自保尚且不足,哪裡有實力前來救援。況且以陳恆多年的作戰經驗,他也不會派出援軍,面對十多萬蒙古軍,裝備未更換完畢的上營守軍來援只能增加璞英的負擔。讓百姓離去,璞英除了考慮到他們的安危,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樣能為守軍節約大量的糧食,充足的糧草是死守大寧的關鍵。

除非朝廷從內地各衛所糾集重兵,能來救援大寧的只有燕王麾下挾百戰聲威的震北軍。問題是朝廷顯然沒有對蒙古人大舉來攻做任何準備,戰事一起,邊塞處處告警,朝廷的軍隊需要時間判斷敵軍的主力到底在哪裡。燕王的軍隊想前來增援一時也趕不到,畢竟兩地相隔千里。

徐達上次北伐逼迫蒙古人簽訂城下之盟,割得大寧、和林一帶大片土地,但是大明在這些土地上只有寥寥的幾所孤城,在內實外虛的戰略思想主導下,大明主力離邊境都有一段距離。這些孤城只起到對戰爭的報警和拖延蒙古人入侵時間的作用。孤懸在中原之外,沒有任何依託,除非像震北軍一樣武裝到牙齒,換成清一色的火器,否則,根本沒可能和大隊蒙古人決戰。

廣闊的草原是蒙古人天然的庇護所,明軍主力來了,蒙古人可以躲,可以逃,可以永遠不和明軍決戰。大軍回撤後,漫長的邊境線上,隨處都是蒙古人的突破點。所以大寧這些孤城在戰爭來臨時只有一個選擇,死守。只要這個城池還在,蒙古人就不能放心的南下。死守的結局不外乎兩個,用敵人或自己的屍體把城牆堆平,將城市從草原上永遠抹去,或者死守到攻擊的一方沒有了糧草,不得不退兵。

如果璞英可以選擇,他寧願匯合大隊人馬,直搗黃龍,只有以速度對付速度,才是徹底消除蒙古人入侵的最好方法。但是,並非每個軍人都有選擇自己任務的權利,目前璞英只能盡全力拖住蒙古軍,給身後的各個城市爭取準備迎戰的時間。對於自己麾下士兵,璞英能做的也僅僅是,在戰爭結束前,讓他們盡量活着。

“轟”,蒙古軍大營有發出一聲巨響,夾雜着大量濃煙的黑紅色火焰竄上雲霄,惹得城頭上的守軍一陣歡呼。

聞聽巨響,璞英微微一愣,怎麼還有人在蒙古營中?按時間推算,去踏營的弟兄只要活着,早就沖了過去,絕對不可能在蒙古大營中堅持到現在。可騰起的火焰清晰的告訴每一個有經驗的將領,那是大堆火藥被點燃後的爆炸才會有的奇景。

“上官鋒,陳宏,帶人馬到門口接應,注意不要和敵人糾纏,大愣,火炮準備”。璞英迅速對敵情做出判斷,提出應對措施。

“得令”,眾將領命而去,城頭士卒的臉因臨戰而興奮泛紅。

半個多時辰後,幾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現在守軍視線內,他們彼此攙扶着走向城門。接應的部隊迅速圍上,確認身份後把他們簌擁回城。

是季二將軍,城頭士兵一下子就認出了季滄浪那橫着也有一般人豎著高的身軀。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中,滿身是血的季滄浪挎着把一人多高的大弓被攙扶着走上城頭。

“扶季將軍進敵樓休息,注意警戒”,璞英不動聲色的命令,轉身率先走進了敵樓。

季滄浪喘息了一會,向大家敘述了踏營的始末。蒙古人不擅長紮營,所以偷襲還算得手,第一波士兵邊沖邊四處放火,睡夢中被驚醒的蒙古人亂成一團。等他們反應過來應付第一波踏營者,第二波人馬有從另一處突破口沖入,接着是第三波。三處突破口攪得蒙古大營一片混亂,雖然蒙古兵人多,阻攔者甚眾,還是有近小一半人沖了過去。季滄浪檢點人馬,準備向東進發,卻突然發現一個士兵手裡的大弓與眾不同,那不是蒙古人長用的角弓,喜歡弓的他立刻明白了為什麼剛才蒙古營中發出的冷箭那麼厲害,蒙古人此番並不是倉促而來,他們找到了一種可以和火槍抗衡的武器,長弓。接着問下去,季二又發現蒙古人除了長弓外,還攜帶了大量火炮,據發現火炮的士兵說那種火炮上面打着幾道鐵箍,個頭非常巨大。所以季二當機立斷,讓手下幹將率人馬迅速向東奔遼陽求援,自己帶着百餘死士又偷偷地殺進蒙古大營。

接近凌晨,被折騰了半夜的蒙古人剛剛鬆了口氣,沒料到還有這麼不要命的人敢回來找死,被季二殺了個措手不及。橫衝直撞的士兵們在敵營中闖了很長時間,終於模到了堆放火藥的地方,在那裡,他們遭受到了蒙古武士的全力狙擊,雙方殺了一刻多鐘,士兵們一個接一個的倒在火藥庫前。眼看要全軍覆沒,一個叫肖麻子的軍士將最後幾顆手雷綁在自己腰上,點燃沖向火藥堆,蒙古人無法阻攔,只好眼睜睜的看着火藥庫被炸上了天,在蒙古人忙着救火的當口,季二和剩下的弟兄突圍出營,一百兄弟只回來七個。

“滄浪兄弟,……”璞英瞪大眼睛看着季滄浪,平素口齒比較清晰的他無法說出一句勉勵或嘉獎的話,一百多逃出虎口的士兵,又掉頭殺了回來,義無反顧。怎樣的稱讚話語在這種壯舉面前都顯得蒼白。

“我們家兄弟三個呢”,季滄浪笑了笑,他知道璞英要表達什麼意思。伸出右手,握拳捶了捶璞英的肩窩。

璞英也伸出右臂,用拳頭輕輕捶了捶季滄浪的肩窩,軍中漢子,一切俱在不言之中。

太陽依舊在草原上升起,照亮蒙古人和漢人居住的土地,儘管這片土地一次又一次被人類的鮮血然紅。被季滄海騷擾了一夜的蒙古士兵拖着疲憊的身體從帳篷中爬起來,給長官和自己燒飯,炊煙從各營中升起,草原上慢慢飄過奶茶的濃香。

大寧城內,也有奶茶的香味飄出,這種化膩消渴的食品是塞外蒙古人和漢人的通用早點。這幾年,蒙古人和漢人互相影響,守軍中十有八、九習慣了喝奶,蒙古百姓中每家每戶都有幾件漢人的服裝。如果不是戰爭,百姓們走在一起,真很難分辯到底誰是漢人,誰是蒙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