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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勸我棄文淵於不顧”?朱棣緊接着反問了一句,“伯文淵陷在京城,本王救還救不出,如何棄之”?

營救伯文淵是郭璞、張正心、徐增壽、李堯等北方核心人物的建議,大夥認為無論伯辰是否有罪,無論他走多遠,他都是北方六省的人,必須由北方六省來審理,外人都不能欺負。

“殿下心裡明白,何須小僧臊聒。朝廷至今不定文淵之罪,難道是因為證據不足么?還是顧及着其儒學大家的聲名”?姚廣孝的分析一針見血。如果不是顧及到燕王朱棣和布政使郭璞二人措辭激烈的信,伯辰的案子造就定性了,根本不必拖延的到現在。

朦朧中,朱棣已經想到了姚廣孝要說什麼,但是作為一個王爺,有些話還是由臣下提出的好。輕輕嘆口氣,朱棣裝作十分不忍的樣子說:“可文淵畢竟是我北平舊人,棄之,難免傷弟兄之心。況且本王看不出此事與海關歸屬有何相關”?

姚廣孝數着念珠微微一笑,彷彿早已預料到朱棣會這樣回答,胸有成竹地回應道:“當然無關,可如果殿下將此二事給關聯起來,豈不是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依貧僧之見,紅塵之事,終逃不過交易二字”。

眼前形勢很清楚,朝廷上新頒發三令,規範地方官員權力,統一稅收和承認物權,至少前兩條都是針對北方來的。而北方能接受的,卻只有第三條。

有時候朱棣覺得自己的哥哥很可憐,從旁觀者角度,他認為皇帝朱標為了朱家江山鞠躬盡瘁,對百姓也心存善念。可他手下那幫官員太壞了,那幫傢伙把“輕、重、緩、急”四字做官真言悟到了極致,任何好的政令到他們手裡都會變味道。放下自己和哥哥的利益衝突不談,僅僅從維護當地吏治角度,就不能放朝廷的人進來。可拒絕朝廷政令需要理由,沒有合適的理由,雙方起衝突時,北方從道義上站不住腳。郭璞、徐增壽都是側重於從常理上考慮問題的人,他們至今為止給燕王的最好建議是部分接受這兩條政令,爭取官員自主任命,此後北方六省的開銷要從上繳給朝廷稅款和海關稅收中截留。可不給哥哥點兒好處,朝廷能答應嗎?

姚廣孝的建議則讓他看到了利益更大的妥協方式,目前北方六省所作所為,對伯文淵這個沒有一官半旨在身的人已經足夠,再堅持下去也未必能有什麼結果。如果以一個死的伯文淵換取朝廷在稅局和海關上的妥協,朱棣也認為伯文淵死得其所。

“可惜了伯辰大才”,長噓伴着短嘆,畢竟是北平舊人,朱棣有些於心不忍。

“殿下真是菩薩心腸,萬歲做錯了事,殿下反而要損己之聲威替兄掩過。大才若不能為明主所用,堪稱其才么”?姚廣孝冷笑着分析得失厲害,“況且天下已皆知殿下為了伯辰傾力奔走,此刻,一個死文淵強於活文淵何止百倍”!

一個死文淵強於活文淵何止百倍。僅此一點,伯辰老師已經不得不死。他被殺,可換來南北雙方在官員任命上的暫時妥協,他被殺,可令天下讀書人之心皆向北,今後和朝廷鬥爭中,燕王可盡佔上風。王妃陳青黛無力地靠在書房門外,淚如泉湧。

屋子中那個男人是他的丈夫,原來在她少女夢裡的蓋世英雄。走得近了才發現,所謂英雄,不過如此。每一個英雄腳下,都是一堆白骨,當人們紀念英雄的偉業時,沒有人會問一問,那堆白骨是否願意。

“蝶兒,是你么,怎麼不進來說話”,朱棣與陳青黛夫妻之間感情甚篤,聽見門外的動靜,低聲喚道。

“來了,王爺和大師在此談禪,妾身豈敢打擾”。陳青黛擦擦眼淚,小心翼翼地答道。

“不知王妃駕臨,貧僧罪過,罪過”。姚廣孝見此行目的已經達到,念了聲佛,起身告辭。

陳青黛和丈夫挽着手將姚廣孝送出大堂。北平女子不避諱見人,外人面前,總得維護丈夫的威嚴。萬般失望和苦楚,只能隱藏與笑容背後。

手中柔夷傳來一陣清涼,將朱棣從剛才的緊張思索中帶回現世。愛妃的眼圈通紅,顯然剛剛哭過。細心地替妻子整了整皮裘,朱棣關心地問:“小蝶,你不舒服么,還是想你父親和弟弟了”?

“不是,臣妾剛才聽到姚大師的話,心裡覺得老師可憐,所以才難過”。陳青黛也不瞞丈夫自己剛才聽到了他們的商議。

“你幾時來的,孤怎不知”,朱棣緊張地追問了一句。

抬頭看看朱棣慢慢轉陰的臉,陳青黛心中氣苦,哀怨地答道:“你不用擔心,我怎會做於你不利之事?妾身雖不像你們江南女子那般懂得體諒丈夫,這出嫁從夫四個字還念過”。

看到妻子那垂淚欲滴的凄楚樣子,朱棣心內不由得一軟,輕輕攬起她放入書房的搖椅當中,用大手替她擦乾眼角。“蝶兒,我也是不得以,你別怪孤,你要知道,如果孤不這麼做,也許會死更多人。五哥家、老楊家,還有你們陳家”。

“我知道”,陳青黛拉過丈夫的手,貼在自己冰冷的臉上,彷彿吸取着掌心中殘留的溫暖。“我不怪你,我家的火器也全賴永明城才得出海。我只是覺得難過,替我自己,也替你”。

“只怪孤生於帝王之家。這北方六省,數萬家工廠商號,孤不能不狠下心來。”朱棣也有些心灰意懶。安慰好了妻子,接下來還要面對的是怎樣和郭璞、徐增壽等人解釋取得他們的諒解,此事瞞得了天下人,瞞不過身邊這些智者。“撒手王爺”的事情不多,一旦有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殿下,如此一來,小張將軍他們怎麼辦,難道你不怕他們陷到京城裡”?陳青黛輕展愁眉,低聲提醒丈夫,斥候們已經出發多日,如果此時改變主意,張正心的處境將極其危險。

“沒事,咱們分頭行動,和朝廷妥協與暗中下手救人不衝突。救出人來也不會帶回北平,到時候我就給皇兄來個死不認帳,反正死不認帳是他的拿手好戲。要是救不出來,天下也未必有人能攔得住正心和他那幫斥候。”

“可萬一張將軍失手了呢”?陳青黛追問了一句,期待着丈夫不要再給自己一個冷血的答案。

朱棣知道妻子怕什麼,輕輕捧起陳青黛的臉,看在她的眼睛,一字一頓:“真的他失了手,咱們也退無可退,只好扯了大旗造反。終不能讓這五千里江山,數萬家產業都被人拿去糟蹋乾淨”!

一個死了的伯文淵強過活着的伯文淵,一個戰火紛飛的華夏好於承平的華夏。至少姚廣孝這麼認為。默念着佛家真言,姚廣孝興高采烈地向他的住所走。華夏數千年來一治一亂的輪迴,正好是儒、道、釋三家及其分支發展壯大的最佳時機。當年若不是蒙古人支持,全真教不可能由默默無聞的小分支躍為道門第一大派。沒有南北朝百年對抗,佛寺也未必能遍及大江南北。機會就在眼前,只要燕王朱棣能起兵奪取江山,他姚廣孝就是輔政第一功臣,與興漢四百年的張子房可相攀比。可以遇見自己所在的佛教分支將迎來再次的輝煌。相比這種輝煌,亂世中死一點人算什麼,不過是佛前的一點兒祭祀。不有一句古話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