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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順着大道往下河村而去,竹枝只是掀開帘子瞧了一眼,便在心中肯定,這一年來下河村的變化一定不小。在她的記憶里,這條通往青河鎮的路也不過能容納兩輛馬車並排行駛罷了,而且路面不平,並沒有經過大肆的修整。可如今馬車行駛在路上,能感受到的顛簸不小,掀開帘子看見的,是一條寬闊平整的大道。路邊有結伴往鎮上來的人,衣着看起來也要比往常好得多。

只是不曉得是因為春天的緣故,還是因為家中更加富裕的緣故。

竹枝也覺得心情好了起來,兩個丫頭一個自小在莊子長大,一個本就是莊戶人家出身,對這鄉間的景色也並不陌生,時不時還品評一番。這裡的氣候與京城有什麼不同,田間的作物,道旁的樹木跟京都的有什麼不同。聲音並不高,竹枝在一旁坐着也不嫌煩,只抿着嘴笑。

下河村的變化果然不小。到了村口,原來這條直通村內的大道分出一條岔路來,看方向是往青牛山去的。而通往村中的道路也寬闊平整了許多,村中人流熙熙,青河邊洗衣裳的女人們高聲笑語,一派和樂的田園風光。

只是竹枝卻有些緊張。是一種莫名的興奮,還有一種隱隱的期待。她摸了摸頭上的金釵,今日她特意打扮過一番,頭上是代表誥命身份的御賜金釵,身上雖是尋常衣裳,也是妝花緞的長褙子,蜀錦羅裙。竹枝偏愛蜀錦,看起來並不過於耀眼,可行走間裙擺微動,隱現波光,有一種低調的華麗。

手上戴了一串珍珠長鏈,在手腕間挽成四圈,墜着一個小小巧巧的紅珊瑚福祿墜兒。腰間系著的是一塊羊脂白玉。底下也是正紅色的瓔珞,這是代表她身份的玉牌。不得不說,自從得了這個御賜探花郎的身份,她收到的好東西確實不少。周夫人贈送的,墨香居贈送的。加起來裝滿了好幾個妝匣。只是她一向不願打扮得過於招眼。總覺得有幾分小人得志似的炫耀。

不過今日可不同,一來回到下河村免不了要跟馮家眾人打照面,輸人不輸陣;二來吳大師不是瞧不起她么?這些代表身份的金釵、玉牌。可要好生提醒提醒吳大人,莫要失了分寸,叫旁人看了笑話去。

馬車直接駛進了下河村的族長馮保長的家中。自從山上青陽觀動了土,工部營造所的便征了馮保長家一進小院兒使用。這青牛山素來沒人進去過,小路什麼的都沒有,只待將地基略平整些出來,起了工房,吳大師便要將這營造所遷走。

對於馮保長來說,這可是天大的榮耀。自然沒有不肯的。不但管束了村裡的小子們不要無事去騷擾,還叫自家婆娘每日做了飯食,送給吳大師等人。

馬車到了門前,村裡人自然看到了,不過也沒什麼人驚訝。自從要在這山上建皇家的道觀,每日往村裡來的各式馬車多了去了。只是見車上跳下來兩個水靈靈的小丫頭。又扶了一位插着金釵穿着羅裙的婦人出來,就有些奇異了。少不得便有多嘴多舌的議論起來。

見門前下來一位婦人,正待出門的馮保長婆娘嚇了一跳,想不通這婦人是來做什麼的。看她穿得也體面,不像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心裡就忍不住疑惑,多打量了兩眼。這一打量心中卻疑慮更甚,她怎麼看,怎麼都覺得這婦人有些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瞧見過。

沒等她開口問,便瞧見那婦人帶的小廝停好了馬車,領着那婦人徑直往營造所的小院兒去了。

保長婆娘心中思忖了一下,挎着籃子落後幾步,跟了上去。

此時正是山上動工的時候,營造所的這處小院兒裡頭人並不多,院中擺了一張書案,吳大師頭上插着一支毛筆,正念念有詞地拿着另一支筆在書案上塗抹着什麼,不時抬頭跟旁邊捧着本子拿着筆的另兩人說話。

這一抬頭,便瞧見了款款而來的竹枝,不由便皺了眉頭,揚起一抹譏諷的笑容道:“都說了女人不適合做這些個拋頭露面的事體,這一連幾日不來,是被相公孩子絆住了不是?你瞧這也不是你呆的地兒,快些辭了這事,回家哄孩子去吧!”

他這一開口,旁邊的兩個書辦自然曉得來的這婦人是哪個了,這幾天已經聽吳大師牢騷發得夠多了,對視一眼,上前行禮道:“見過探花郎大人。”

竹枝也不理會吳大師,對那兩個書辦點頭笑道:“不用多禮,都是為聖上分憂罷了。如今工程進展到哪裡?花草苗木有哪些要配合的?”

見她完全忽略了自己,吳大師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蓄了半天力卻沒個着落,十分不耐煩地揚着下巴道:“喂!跟你這女人說話呢!聾了嗎你?”

不用竹枝開口,旁邊小福便反唇相譏道:“吳大師,雖說我家大人只負責花木這一塊的事體,到底也是為聖上效力。若論品級,大您一點,若論職務,您是上峰,就算是同僚罷,也沒有您這樣作為的道理吧?”

說完這話,小福只覺得後背里都是濕漉漉的,若不是來之前竹枝一再囑咐,打死他也不敢這麼跟一位朝廷大人說話。

旁邊兩個書辦心中覺得這小廝說得沒錯,面上哪裡敢顯露一點,低了頭恨不能消失得好,吳大師瞪了眼睛沖竹枝嚷道:“你便是這麼調教下人的?哪裡有下人這樣說話的道理?果然是沒有家教!”

竹枝這才正視了他一眼道:“素聞吳大師乃是高門大戶出身的世家子,請問吳大師,您所作所為,哪裡有一點名門大戶的風範?只怕跟街邊的潑婦也差不了多少。我們小福機敏善辯,依吳大師的家教,只怕是教不出來的。您就不要羨慕了!”

吳大師氣得俊臉發紅:“你這潑婦!我吳家的門風也是你能妄議的?”

話未說完,竹枝便接口道:“就沖您這言談,想必吳家門風也不過如此罷了。膽敢藐視聖上,質疑聖意,意欲欺君,還談什麼門風?”

說罷一轉身叫小福:“將馬車牽來,我們走!我這婦人沒甚見識,倒是要請教請教高人,這名門大戶出來的世家公子都是這等貨色不成?如此一來,誰能放心將這偌大的工程交給這種人!”

那倆書辦一聽,趕緊上前打起了圓場:“大人莫走,大人且慢!”另一個去拉吳大師:“大師,剛這兒還沒說完呢……”

院子外頭站着的保長婆娘已經是目瞪口呆。這吳大師的脾氣有多壞她是見過的,就連城裡來的那些主事對他也是陪着笑臉說話,今天這個女人……不對,不是女人,王書辦和錢書辦不是叫她“探花郎大人”么?

哎喲我的天爺啊!這就是那位女的探花郎大人啊!

自覺得了第一手消息的保長婆娘不敢久留,揣着一肚子興奮就往河邊兒去了,想必不過半日功夫,這消息就該傳遍整個下河村了。

院子裡頭吳大師自然是就坡下驢,轉了臉繼續交代書辦事情。竹枝在另一位書辦的引領下進了屋子,自有服侍的小廝端了茶來。她打量了一下暫時充作營造處的小院,不過三間正房兩間耳房。一間正房看樣子就是辦公室,牆上掛着青陽觀的營造圖,桌上堆着一些資料。

她站在牆邊細看這張營造圖,不得不佩服異世之人的智慧。

這營造圖紙上有整個青陽觀的平面圖,大殿圖,配殿圖,山門圖。只是這圖紙在竹枝看來更像是工筆畫,也沒有在旁邊標註尺寸,若是就憑這樣的圖紙便可以算出要多少物料、人工、工期。她就真的只能五體投地了。

看了兩眼,她將目光集中在了平面圖上的一角,那裡將會是她工作的重點,與整個青陽觀配套的花園。

這花園設計的確很巧妙,連接着青陽觀的一邊,設有放生池、亭台軒榭等人工打造的景觀,但是越往後去,人工雕琢的痕迹越是少,更顯得自然清幽。這花園的設計,將青陽觀與整個青牛山連成了一體,可以說,整個青牛山都可以視作青陽觀的後山。

但是青陽觀周圍也散淡分布了一些花木,利用花木組成的藩籬,扶疏有致地把青陽觀的房舍與周圍的環境結合起來,但又有區分。

若是從宏觀看,又可以說青陽觀是一座掩映在青牛山中的道觀,是青牛山中的一點點綴。

觀前並未設計寬闊的廣場和廣闊的台階,而是以羊腸小道為主,間或點綴歇腳的亭台一兩處,曲折迂迴,突顯了清幽二字。

不知怎的,前世一首唐詩忽然浮現在了竹枝口中,她不由輕聲吟道:“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空餘鐘磬聲。”

旁邊牡丹冒起了圈圈眼,低聲問迎春:“夫人說什麼呢?”

迎春瞧瞧翻了個白眼:“這叫詩!蠢丫頭!”

牡丹搖了搖頭:“還是不懂。”

聽見他們倆小聲說話,竹枝正回過頭來,卻看見吳大師站在門口,滿臉糾結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