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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屋裡點了一盞油燈,要死不活的,勉強能看清楚罷了。

竹枝一邊刷碗一邊忍不住感慨,難怪這飯菜油水少,沒有洗潔精,油水多了怎麼洗得乾淨?她都好些年沒有用草木灰洗過碗了,幸好油膩不重,刷得也還算乾淨。

回頭看了眼放着油燈的碗櫥,她就有些好笑。那些剩飯剩菜,都是孫氏親手收拾了,放進碗櫥里,還上了鎖。一點子剩飯罷了,還怕人偷吃了不成?不過她也明白為什麼早間進來灶屋沒瞧見米面等物了,敢情都是孫氏親手鎖着的,完全就是一副防止偷吃的做派。這馮家瞧着也不是特別窮困,可這做派,嘖嘖。

她做事素來麻利,沒幾下就將碗筷洗好拾掇了,又將鍋涮了一遍。不待她動作,馮大綱便起身提了鍋,將殘水倒進了屋後檐下的破桶里,又提了水,撥大了火燒上。這默契的配合,好像他們是多年的夫妻一般,不用言語便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竹枝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她不習慣,很不習慣。這麼多年來,無論多臟多重多累的活兒,她都習慣了自己去做,一個人去做。就是開花店的時候,喬遠清雖然幫了不少忙,可是那些跑前跑後,忙上忙下的事情,還是她自己去完成的。

喬遠清曾經開玩笑似的說她是個女漢紙,會讓男人非常沒有自尊。當時她是怎麼回答的?忘了。但是她已經習慣了自己做事自己扛着,陡然有個人伸手就能從她手裡把事情接過去做好,竟然會有種失落的感覺。

那鍋可不小,就憑她的力氣,把一口裝了水的鍋拎起來確實有些困難,而且馮大綱不做,她也不曉得該將水倒在屋檐下的桶里,而不是隨手潑出去。看着馮大綱單手提了木桶往鍋里倒水,她無言地笑了一下,拿起馮大綱放在凳子上的衣物,坐在灶門口就着火繼續烤了起來。

衣裳烤得半幹了,拿在手裡熱乎乎的,軟軟的,帶着清新的皂角味道。這可是純天然的,竹枝不由一笑,這落後的時代,什麼不是純天然的呢?

瞧這堆衣裳的大小,花色,似乎有那麼點眼熟。竹枝想了想,總算在模糊的記憶里找到了印象,可不就是昨日自己換下來的濕衣服么?忽然就覺得臉上有些火辣辣的,對馮大綱的印象也愈發好起來。

一個男人,給女人洗衣服,還惦記着怕沒幹,拿着進來給烤。別說在男權社會的古代,就是自己生活的現代,能做到的也不多吧?何況他們還是屬於盲婚啞嫁的這種,成親多久,也就認識多久。

喬遠清以前對她好的時候,也沒幫她洗過衣裳,而且這堆衣裳裡頭還有一件屬於內衣範疇的貼身衣物――半舊的大紅色肚兜。竹枝摸到這內衣的時候,立刻就覺得臉燒了起來。再看沉默着做事的馮大綱,就覺得萬分尷尬。

馮大綱沒有察覺到,給鍋里添滿了水,便轉身拿了桶從後門出去了,留下竹枝一個人,這才覺得好點。

鍋里的水剛有點響聲,馮大綱便挑着水進了門,沒等這鍋水燒開,他便將半人高的大水缸里添滿了水,兩隻桶里也是滿滿的水。可瞧他的模樣,似乎並沒有花費多少力氣,連呼吸也沒有急促幾分。

竹枝覺得自己該說點兒什麼,她想了想問:“明天什麼時候走?”

馮大綱有些驚訝地抬頭看了她一眼,旋即低了頭道:“天亮便走。”

“去哪兒?”

“不遠。”

“去幹什麼啊?”

“泥瓦活兒。”

……

竹枝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這人話真是少到了可憐的地步。你就不能好生對你媳婦解釋一下,明天便是臘八,為什麼非要急着出門,是哪裡的泥瓦活急到這地步,非要年前,而且是臘八這種節氣上頭出門么?

不過竹枝自己也沒發現的是,不知不覺地,她已經接受了“馮大綱的媳婦”這身份,而且進入角色似乎也挺快的。

鍋里的水滾了,馮大綱揭開鍋蓋,先打了一盆遞給竹枝說:“給娘送去。”

竹枝瞪着那盆水,很想說“不!”可是馮大綱似乎沒有瞧見她的眼神似的,用桶裝了半桶,兌好了涼水,提着就出了門。沒辦法,她只好端着盆給孫氏房裡端去。

孫氏正在房中同馮老大說話:“老大家的實在是不像話,你說咱們白花花的銀子,怎麼就聘回來這麼個兒媳婦?如今村裡可都傳遍了,說是她跳了河,你說說,這都是些什麼話?難道我是什麼惡婆婆么?逼得她過不下去往河裡跳?回頭你問問李貨郎家的,不是說她侄女是個能吃苦又勤快能幹的么?你說她這叫什麼勤快?哪裡有一點能幹?現如今這時節,又不用下地,也沒叫她去推磨,不過家常活路罷了,就做不下來么……”

馮老大臉色也不好看,待她絮叨了一陣子,這才出言道:“才幾日功夫,能看出什麼來?再說也是我們對不住老大,看在他也覺得這羅氏不錯的份上,你也多少擔待孩子一些,老在心裡計較個啥?”

孫氏一聽就梗着脖子瞪起了眼:“對不住?我們有啥對不住他的啦?是短了他吃還是缺了他穿?我把他拉拔到這麼大我還對不住他了?”

馮老大低聲喝道:“你小聲些!”他打開窗戶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隱約聽見馮槐和馮雪的笑鬧聲,這才回頭對孫氏道:“對不對得住咱自己心裡有數,用不着大聲嚷嚷。這些年老大忙着磨坊裡頭的事情不提,就是出去做活的錢,也是一個子兒不少地交給你了,你自己瞧瞧,他那襖子都只得一件,今日我見他穿着單衣,才曉得他是把襖子給羅氏穿了。你說你就不能給他多做一件?”

孫氏聞言耷拉了眼皮哼哼道:“兒大不由娘,他要心疼媳婦,我有什麼辦法?再說那羅家也是,嫁姑娘就沒見過他們這種的,凈身進門,連襖子都沒得一件多的……”

她一念叨起羅氏沒嫁妝的事情,馮老大又是一陣頭疼。自家這個婆娘什麼都好,就是一張嘴太碎,愛得罪人。想到這裡他不由往東牆那頭看了一眼。自從老爹死後,自家跟老二家也再就沒來往過,雖說家長里短糾纏不清,可這情形跟自家婆娘這張嘴也脫不開關係。想到馬上又是一年年節到了,親戚間也沒個什麼走動,只覺得頭更疼起來。

瞧他抬頭看的方向,孫氏便曉得他在想什麼。幾十年的夫妻不是做假的,不是孫氏說,他馮老大抬抬屁股,她就曉得他是拉屎還是放屁,話雖糙可理不糙。孫氏立即不再糾結羅氏的嫁妝,轉而說起隔壁的馮老二來:“你也不用看,隔壁家日子好過得很,足足六十畝地,一大半都是上好的肥田。我說你家老頭子偏心你還不信,我給他養老送終了,他倒說你要繼承祖業,分隔破磨坊給咱家,要不是我成日精打細算的,咱家這日子能過下去?”

馮老大聽着心裡膩歪,伸手捶了捶腰,露出疲憊的老態來。

孫氏正說到興頭上,嘴邊哪裡肯停,兀自念叨着:“什麼住在鎮上不用土裡刨食人也金貴些,要不是我拿嫁妝置點地,現在咱們一家人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憑什麼他老二家的佔著田地住着院子?好嘛,我起個院子她還過來吵鬧,我就不明白我這院子在西牆,咋就擋了她的光礙了她的眼了,不就是覺着我得了老頭子的私房錢么?哎,別人不知道老二總該知道吧?老頭子那幾個私房都貼補給了誰?也不管管,就讓她在村裡瞎說瞎嚷嚷……”

馮老大忍不住,背着手起身走了出去,話也沒撂一句。一出房門迎頭就碰見竹枝端着水盆,他也懶得多看一眼,沉着臉往後院去了。

竹枝端了水進去,孫氏也是一臉忿忿,瞧見她端着水進來,氣呼呼地罵道:“小浪貨偷甚懶呢?燒個水燒這麼久,你是等着老娘服侍你是吧?”

竹枝可沒那興緻任由她罵,放了盆轉身便走。氣得孫氏在後頭破口大罵,她也不去理會。

等着吧,等把姐惹煩了,一塊兒算賬!

今天折騰一天,竹枝真是有些累了,她現在只想拿熱乎乎的水泡泡腳,躺下好生睡一覺。生命不終止,戰鬥無止境。她已經做好了同孫氏打游擊戰、持久戰的心理準備,自然不急於一時。

更何況今日這時機也不怎麼合適。

心裡默默盤算着,回頭卻瞧見王氏站在堂屋門口縮着脖子問她:“老大家的,水還沒燒好么?”

一個兩個的,有完沒完了?

斜了王氏一眼,竹枝嗤笑道:“莫非你還是千金大小姐,要我服侍你不成?水好沒好自己看一眼不就曉得了,難道要我打了水服侍你梳頭洗腳不成?要不要我幫你把鞋脫了再幫你把腳洗了順便做個腳底按摩啊?”

不過問一句罷了,居然惹了她這麼一大通的話,王氏眉頭一皺就準備開罵,眼角餘光卻瞧見馮大綱也提着空桶進了堂屋,當即放軟了聲音道:“老大,你去做活幾日迴轉啊?回來的時候順便幫我扯三尺花布,鎮上李記有的,紅色底的那個。”

大綱眼也沒斜一下地進了灶屋。

竹枝瞧着發噱,還有弟媳婦跟大伯子撒嬌要東西的么?掩口笑着也躲進灶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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