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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寶眸動了動,捧着那碗香飲子,笑道:“我瞧着清明快到了,打算做點紙鳶,到時候踏青可以放一放,我還想着在我那榮月軒做個鞦韆,這樣平日無事,盪一盪,在空中看一看院子里栽種的那些話,說不定別有一番風致。”

這是個好想法。

不至於在閨中無聊。

不然就像他家裡那些個姐兒,成日無所事事,就只曉得勾心鬥角,實在無趣,又令人生煩得很。

謝元昶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我也回去叫我那些妹妹們學着點兒。”

沈南寶忍俊不禁地放下香飲子,“這些手藝都是粗活,防不得會間傷了小伯爺那些妹妹們的手,得不償失,還是搦管作賦得好,既風雅高潔,又不失體統。”

這話說得,倒像她不是閨閣女子。

謝元昶尚不知情。

沈文倬卻不得不心中嗒然,緊懇着維護他這妹妹的顏面,“算了罷,我見過你那些個妹妹,她們素日嬌生慣養的,要她們刺繡尚可,做這……”

沈文倬搖了搖頭,“你可不是沒米還要巧婦作炊,為難她們?”

謝元昶正要反駁,那邊沈南寶點了點頭,笑說極是,“世人有千萬面,正因是各有長處,譬如挑擔走市的喚頭,你叫他去打糖鑼,只怕捉襟見肘。”

謝元昶連連頷首,“四妹妹此話說得甚有道理。”

一改往常他矜傲的姿態。

沈文倬旁觀着,默默擎起茶盞,垂下眸,看到茶湯映照着自己那糾結眉色,恍惚被燙着般,倏地撩了茶盞起身。

“風月既買完了,我要的物什,清止應是給我買辦齊全回府了,我瞧時辰不早了,得回去了。”

沈南寶點點頭,“也好,出來一日,該看得也看盡了。”

她說著起身,落落大方地一福,“再不回去,祖母會說了。”

只有謝元昶意猶未盡。

他瞠了一眼好友,想攔罷,發覺也沒什麼理由,只能悵然看着沈南寶被風月助力,傾了身子登上馬車。

精緻的半張臉因而露了出來,驚鴻一現似的,很快隱沒昏黃的餘暉和雪白的皂紗之後。

沈文倬垂下車幔,正好看到他這個同窗好友站在靖水樓的門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內突然有些煩緒。

轉過頭,看到沈南寶端坐在一邊,晃動的皂紗並沒有清楚地展露出她臉上的神情。

沈文倬觀色不出,只能察言,“四妹妹,你覺得那小伯爺怎麼樣?”

沈南寶有些納罕,不明白為何他有如此發問,忖了片刻,斟酌回道:“是個極識禮的人,同三哥哥交好的話,想來品性也貴重。”

不輕不重的評價,不似那些個懷春的少女,溢於言表的讚美。

沈文倬一下安了心,舒然轉了話題,“你方才說要做紙鳶和鞦韆,可要人幫忙?”

沈南寶搖了搖頭,“多謝三哥哥的好意,不過我這就是為了打發閑暇才做的,找人幫忙便喪失了初心。”

沈文倬便不勉強了,只叫她仔細着手,別做着做着,強項拗傷了。

沈南寶道好,然後看着馬車在酉時這一刻,晃晃悠悠地駛進了沈府的偏門。

車輪的傾軋之聲像是拋進湖水的石子,盪出一層一層的漣漪,之後便是垂柳拂水際,萬籟此俱寂的靜。

彷彿對於二人的出去,並沒有引起沈府任何一人的格外關注。

沈文倬並未多想,與沈南寶一同入了二門,便告了別。

風月踩着落日濃墨重彩的昏紅里,回頭望着沈文倬那翩翩的背影,這時才感慨,“姐兒,您說得對,這三公子的確同其它人不一樣,他帶姐兒您是好的,是真心的。”

這就是挺奇特的事情。

旁人待你好不好,真不真心,其實內心是有感覺的。

不過有些時候,因被一些執念障了目,便不自覺的自欺欺人,才會有那麼多曲折的故事出來。

沈南寶抿唇微笑,“所以,萬事勿要輕易下決斷。”

風月很受教地點了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披着曖曖餘暉,邁進榮月軒,看到一摞僕人在庭院前站着,她方愣了楞,“這是祖母撥給我的下人?”

陳媽媽奉命行事,搓着手上前作禮,“這些都是老太太親自挑選的,都是下人堆里做事最穩靠精幹的,四姑娘您過過目?”

沈南寶頷首道好,又問:“哪個是王媽媽。”

這番話落,那一眾下人挨肩並足地轉頭,卻無一人上前應答。

陳媽媽這時才苦着一張臉,哎呀一聲,“不瞞四姑娘,小的自領了風月丫頭的話,好生替四姑娘尋找了一番,但皆是沒尋到,稍微問了從前的老人,才曉得那王媽媽是個混不吝的,竟偷拿主子的東西出去變賣,被主母打了五十板子,打發出了府。”

這簡直晴天霹靂!

風月面色都變了,她自是曉得自家姐兒要王媽媽做什麼,並非面上所謂想顧小娘了,而是想從王媽媽那邊探一些口風。

如今這王媽媽被人打了五十板子,說是什麼從前犯的事,風月都不信!

畢竟五十板子,是要出人命的,這麼大的事,陳媽媽管了後罩房這麼久能不知?

肯定是這幾日下的狠手!

但如今就算她們再去找這個王媽媽,也只是收屍罷了!

風月恨得咬起了牙花子,看向沈南寶卻惴惴得厲害,“姐兒……”

沈南寶臉上也不是個顏色,不過還是扯出一絲笑對向陳媽媽,“謝謝陳媽媽替我打聽這些了。”

陳媽媽浩然一嘆,有些痛心疾首,“也怪那打脊奴,恃了主母的恩典,卻不用心伏侍主母,生些歹念害了自己,自古說得好,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是她自作孽不可活,四姑娘萬莫因為這樣一個貪心殺才傷懷才是。”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這麼文縐縐的話,哪裡是這些上水能說得出來的話。

背後沒殷老太太指點一二,傻子都要笑掉大牙!

殷老太太!

風月打了個激靈,從腳底升出一抹寒意直竄入心扉。

這,殷老太太曉得了,那豈不是……

沈南寶好似也咂出了其中的意味,抿就的嘴角沒再彎了,耷着一雙眉眼送走了陳媽媽。

新來的下人們,揚着一張張陌生的臉,看着這個未來要伺候的主子,神情茫然又無措。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誰曉得這張皮子下藏着怎麼心思。

沈南寶撣了撣衣角,聲音清冷,“今日有些晚了,你們先且落腳,明日我再來管教。”

大抵是怕殃及池魚,下人們不敢有異議,幾乎是聽了令便立馬退下。

待得人群魚貫而出,只剩她們二人,風月這才提着懿筐,滿臉愁容地走上來,“姐兒,這該如何是好?”

先前那些喜悅彷彿被陳媽媽那句話,一棒子打得煙消雲散。

現在看什麼都是灰敗的。

風月有些惴惴的,手指捏得泛出了白,“要不,姐兒,我們回趙家罷。”

平平淡淡過一生,也不至於這樣活得提心弔膽,委屈至極,還前路渺茫的。

沈南寶回過眼看到風月那閃爍得厲害的眸,剛剛那還深鎖的秀眉,遲遲展開,挑出輕泛的喜意。

“你想什麼呢?貓兒口中,尚且挖不出食,更何況虎。你難不成還真想着從祖母眼皮子底下把王媽媽撈過來?”

風月錯愕看着沈南寶。

這是唱得哪出?

她怎麼覺得姐兒翻臉跟翻書一樣的快?

明明先前都那般萎頓了!

沈南寶卻提了衽,領着她進屋,讓她放了懿筐,問:“我讓你買的都買了?”

風月回過神來點點頭,滿肚子的納罕一點沒耽擱她的憂心忡忡。

“不管姐兒到底怎麼打算的,但如今這王媽媽的事肯定打草驚蛇了,老太太那邊只怕會更留心榮月軒的一舉一動,姐兒您想在清明節給顧小娘燒紙多半是不能夠了。”

這話方撂下,沈南寶已抻出火摺子點燃了香燭,插進香爐里。

微弱的燭光照得沈南寶那張臉龐隱晦深蘊。

她望着那升騰起的裊裊青煙,笑道:“什麼時候給母親燒不是燒?便今天罷,祖母就算要說我,也得找個理由不是?”

風月雖聽慣了她的話裡有話,但還是揣測不出她心裡怎麼想的。

躑躅了瞬,風月嗟然一聲,拔腿而出。

待回來時,黃昏已盡,暮色四合,一陣風嚎直拍朱閣,撞得北面一溜綺戶洞開。

風月起身去合。

沈南寶就坐在火盆面前,紙錢往香燭上一烤便丟入其中。

火勢起初不過一星半點,漸漸才至洶湧,最後被風扶植得竟竄騰上來直咬人面目。

風月唯恐沈南寶被傷着,轉眸去望,卻見沈南寶那素來冷凝的雙眸彷彿被煙熏得有了水光。

風月心頭驀地一慌,想安慰。

卻見沈南寶翣了翣眼,用手拭盡了淚,一字一頓,“來日方長,我與她們賬慢慢算,只祈盼母親泉下有知,祝我心所向,不入溝渠!”

風月再懵懂,也咂出了不對勁,“她們?”

沈南寶轉過首,清凌凌的眸子蓄着淚殼,既脆弱又堅忍。

“我說過,五十兩換一人,值當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