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之王》 于是夫

第一部分

PART ONE

當我懷疑一切事物的存在時,卻不用去懷疑我本身的思想,因為此時我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就是我自己思想的存在。

我思故我在。

——笛卡爾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非我,焉知我不知魚之樂乎?

——莊子

【1-1】

公元2000年的第一個凌晨,整個世界還沉浸在千禧年的狂歡中,遠在喜瑪拉雅山脈中段北麓的一個古樹落——西藏自治區日喀則市定結縣陳塘鎮雪修瑪村,一如既往的寧靜與安詳。一顆微流星劃過珠穆朗瑪峰上的滿天繁星,它閃下的軌跡拖著細長的尾巴在夜空裡若隱若現……

“哇……”一聲恍如天簌的嬰兒啼哭聲劃破了朋曲藏布江上寂靜的夜空。在一間蓋著魚鱗板的夏爾巴人木屋裡,邊巴央金呱呱墜地,接生婆用一把叫“果奔”的彎月刀,“嗖”的一聲切斷了臍帶……邊巴央金就這麼迫不急待的、又似乎恰到好時的來到了這個世界……她眨了眨眼睛,想瞧一瞧這個陌生的世界……屋內的燈光昏黃而飄忽,似乎有點刺眼,她閉上眼睛,手腳在空中亂舞著,像是要抓住空中那團暖色的光暈……

月光光,照白塘

白山白,黑水黑

黑配白,一起來

……

日亮亮,亮明堂

天空天,地闊地

天喚地,一同去

……

門外好像有鳥兒在唱歌,小央金向門口爬去,她扶著門框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踉蹌著向門外走去……她步履蹣珊的走過門前的青石板……磕磕絆絆的穿過半坡上的雞爪谷田……跌跌撞撞的來到山下的朋曲藏布河……她在河邊歇了一會兒,喝了一大口清涼的河水,感覺自己身上越來越有勁,就沿著河邊一步三搖的繼續行走……她就這樣隨心所欲,漫無目的地走著,她偶爾會停下來,看看河邊的那一塊長得像犛牛似的臥石,臥石旁那棵蒼勁的老松,老松上有一個鳥窩,鳥窩旁有一隻百靈鳥,百靈鳥在唱著動聽的曲子……

百靈鳥看到小央金,突然停止了它的歌唱,然後展開翅膀向河的另一邊飛去……央金彷彿得到了某種召示,也朝著那個方向追了過去……她一邊跑一邊看著自己投在路面上的影子,影子好像在慢慢變大,她也感覺自己一邊跑著,一邊在慢慢的長大……央金跑到河的灘頭,沒有看到百靈鳥,卻看到一位老者正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看著流水發著呆,他的嘴裡彷彿在喃喃自語:逝者如斯夫……這個聲音雖然低沉卻有異常的穿透力,河谷裡也傳來了它的迴音:“逝者如斯夫……如斯夫……斯夫……夫……”

這個迴音似乎帶著一種召喚,央金身不由已似的,又朝那個方向跑過去……她踏起的水花,濺溼了老者的衣襟,老者卻渾然不覺,還在那裡喃喃自語……央金跑過一道河灣,繞過一片沙丘,來到了一條小河旁,看到小河裡站著兩個人,他們好像在吵架,其中年長的對年少的說:“這下你明白了吧?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年少的似懂非懂的,只是無奈的搖搖頭,央金也搖搖頭:“我這一路走來,已經好幾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裡了!”正想著,小河岸邊上的小樹林裡又傳來了百靈鳥的鳴叫聲,央金趕快向小樹林跑去……這個小樹林里長了好多奇珍異果,色澤鮮豔,令人垂涎欲滴,央金感覺有點餓了,就摘了一兜的野果子,一邊吃著一邊朝百靈鳥嗚叫的方位追過去……追了好一會兒,來到了一片蘋果樹林,又老又醜的一棵蘋果樹下,蹲著一位思想者,他右手肘關節託著左邊腮邦子,好像進入了冥想狀態,也有可能是睡著了,一顆蘋果從樹上落下,砸到他的頭上,他似乎也沒有什麼反應。

央金撿起落在地上的那顆蘋果咬了一口,味道有點苦澀,就隨手把它拋到空中,蘋果居然沒有落下,卻在空中沒了蹤影……倒是那隻百靈鳥,突然從蘋果樹上飛出來,在央金頭上一個盤旋,然後朝著微光閃閃的天邊飛去……央金朝天邊一看,彷彿靈魂出竅,也朝著那個微光閃閃的方向一路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在一個微雨的早上,央金來到一片海面,正欲破曉而出的霞光給大海營造了一種遼闊壯麗的夢境……

“譁——”央金是第一次看到大海,一時想不出用什麼詞來形容,就脫口而出:“譁——好多水啊……”

“小朋友,有你這麼形容大海的嗎?”

央金一愣,側頭一看,原來旁邊有一位畫家先生正在寫生,他畫的正是海上日出的印象。

“哦……這是我第一次看大海……有點胡言亂語了……”央金有點不好意思,結結巴巴的說道。

“不過你的形容,倒是很符合事實的真相!”畫家先生放下畫筆,目光在央金身上溜了一圈,聲音有點深不可測:“看來,你跟大海似乎有著不一樣的緣分?!那就不妨去看一看真正的大海吧!”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塊透明的小石頭,把它遞給央金,並指著不遠處海邊上的一棟木房子說道:“你拿著這塊小石頭,去木房子找一位白鬍子爺爺,他就會帶你去看不同角度的真正的大海。”

央金將信將疑的,腳步卻不由自主的向木房子走去……這幢木房子就懸浮在海面上,旁邊停著一架像大鳥似的水上飛機,飛機旁邊有一個大露臺,一位白頭髮白鬍子的爺爺正坐在露臺上的搖椅裡,悠然悠哉的抽著大煙鬥,他看著央金遞過來的透明小石子,愛理不理似的露出慈祥的微笑,慢悠悠的吐出一連串菸圈,又在菸圈的中心噴出一條航跡般的煙跡,然後莫名其妙的說道:“不管從什麼角度看大海,也不管是不是真正的大海,都是相對的,一切都是相對的……”

白鬍子爺爺說著向央金伸出手,央金就挽扶著白鬍子爺爺一起走進了大鳥飛機……飛機駕駛位上座著一位R2U2式的機器人,央金坐好後,白鬍子爺爺用大煙鬥在R2U2的腦袋上敲了一下,飛機就開始起飛了,它劃過水麵很快竄上雲層。

坐在舷窗邊上的央金把臉貼在玻璃上,感覺雲霧正刷過她的臉頰,飛機突然一個搖身,好像是側著飛行,這樣央金就近乎是爬在舷窗上,舷窗下面的大海豁然在目……這時,一輪旭日噴薄而出,滿天的霞光映照在海面,波瀾壯闊,奇麗壯美……一群海豚有節奏的躍出海面,在夢幻般的霞光裡,演澤著精彩絕倫的水上芭蕾……突然,一個巨大黑影正慢慢的從海底潛浮上來……原來是一頭藍鯨,它小山般的身體浮到水面後,噴出了一個巨型的水柱,水柱在朝霞的輝映下,像是一個多彩的巨型花環…… 央金正看得目瞪口呆,飛機已經穿行在彩雲裡,眩目的流光快速從舷窗邊掠過,她下意識的閉上眼睛……

突然,一種失重的感覺……靜極了,央金睜開眼睛……白鬍子爺爺和大鳥飛機都已經沒了蹤影,央金髮現自己懸浮在空中,她緊張的屏住呼吸……天啊!浩瀚無垠的星辰大海就在她眼前:滿天的星星似乎在爭先恐後的向她眨著眼睛,乳白色的銀河系橫貫天際,裡面點綴著寶石般的星星,像是上帝的孩子在早餐時,不小心在天際灑了一杯牛奶,而為了掩蓋這些奶漬,又在奶漬上撤了一把鑽石,這些流光溢彩的鑽石倒映在洶湧的海面上,隨波而舞,時隱時現,煙波浩渺,美輪美奐……這應該就是畫家先生所說的“真正的大海”了吧?

這個“真正的大海”裡還隱藏著許多精彩的“動物表演”:海豚座像一群喜歡嘻戲的海豚,它們輕靈的擺動著尾巴和腰肢,正準備舉行一場星際舞會;鯨魚座緩緩的盤旋著,似乎在醞釀著噴出一個天文數量級別的太空星環;雙魚座像兩條太極魚,頭尾相交,一邊相擁而行,一邊竊竊私語;最奇特的是那個天琴座,它像一把典雅的愛爾蘭古代豎琴,一顆淘氣的小星星翻了個跟斗,從豎琴中穿過,彷彿撥動了它的琴絃……天際傳來一陣優美的旋律並伴隨著一陣熟悉的歌聲……是百靈鳥,央金朝著歌聲的方向看去,那個古靈精怪的百靈鳥,不知道什麼時候飛到了央金的身邊,它在央金的頭頂上盤旋著,越旋越快,越旋越快……整個星空彷彿也跟著旋轉起來……央金也跟著旋轉起來,越旋越快……央金感覺沒有了自己,又感覺自己就是整個宇宙……整個宇宙也跟著旋轉起來,越旋越快……整個宇宙在以光速旋向一個點……一個無限大又無限小的點。

多年以後,央金每當想起她的故鄉雪修瑪村,夜裡總會不約而同的做著這奇幻無比又詭異奇特的夢。央金一開始做這個夢時,一醒來就會忘記。但隨著做這個夢的次數越來越多,夢裡的每個細節在醒來後,依然清晰可辨。至於為什麼總是重複做著這個夢,以及為什麼這個夢的情節如此奇幻,細節如此清晰,央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夢裡的細節中,唯一跟現實對得上的,就是那塊透明的小石頭——一枚喜瑪拉雅水晶石,這枚水晶石,現在就掛在央金的脖子上。那是她的教父顏華在她出生的當天送給她的禮物,而在她出生後不久,她的生父桑巴次仁和教父顏華卻雙雙神秘的失蹤了。

【1-2】

央金出生的地方——雪修瑪村,是夏爾巴人現存的最古老的村落,傳說這裡的夏爾巴人是西夏党項人最後的皇裔,為了躲避戰亂來到這裡,長期的高原生活塑造了夏爾巴人強猂的體魄;可以說是世界上體能最強的民族,號稱“人類中的犛牛”。他們能在空氣極其稀薄的高山上行走自如。居於這種異稟的天賦,很多夏爾巴的青年男子選擇了登山向導作為一種職業,央金的父親桑巴次仁就是這其中的佼佼者,其實他們家就是一個登山世家,桑巴次仁的爺爺就曾經和著名的夏爾巴登山者坦新一起,協助新西蘭人希拉里完成了人類首次登上珠峰的壯舉。

這一天,也就是二十世紀最後的一天,桑巴次仁在拉薩的好兄弟——“登山盟主”巴布,帶著一位登山發燒友顏華,一起來到雪修瑪村,要請桑巴次仁擔當顏華的登山向導,桑巴次仁耿直的性格也就爽快的答應了,不過,好兄弟好久不見,自然是要醉上一回的。

他們到來桑巴次仁家的土樓,圍著火塘,甩開膀子就開始幹起酒來,他們喝的這種酒叫雞爪谷酒,是以雪修瑪村獨有的一種穀物——雞爪谷為原料,再經過夏爾巴人祖傳的釀酒古法發酵而成,這種酒的喝法也別具一格,往酒桶裡插上一杆竹管一吸即可,十分方便有趣。雞爪谷酒的度數並不高,但卻後勁十足,酒剛喝到一半,這三個哥們也就有點微燻了。巴布看到顏華喝得好像不是那麼盡興,就藉著酒勁向桑巴次仁嚷道:“我們藏族人喝酒時流行一個笑話:喝酒不唱祝酒歌,便是蠢驢喝水多。你們夏爾巴人不是都能歌善舞的嗎?給顏兄唱一個助興吧?”

桑巴次仁大嘴一咧:“啞咕嘟(棒極了)!”順手抓過一桶雞爪谷酒,站起來一飲而盡,然後藉著醉意邊舞邊唱,他唱的是藏語版的《天地酒令》: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虧天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

顏華平時的酒量還是蠻大的,但因為這次是第一次喝雞爪谷酒,二桶下肚後,已經半醉半醒,這時天色已晚,他醉眼朦朧的朝窗外珠峰的方向瞥了一眼,珠穆朗瑪的夜空在千禧年即將到來的最後一抹餘暉裡,呈現出一種特別孤獨的神性……

“顏兄,又在想你的神山啦?”巴布關切的問道。

顏華搖了搖腦袋,好像腦袋裡有什麼東西揮之不去……

這裡桑巴次仁湊過來,用他很普通的普通話說道:“雖然我接觸過很多登山客,但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人為了爬上山頂像不要命似的?”他這個問題似乎在試探顏華。

“因為山就在那裡。”顏華不假思索的回答,關於這個問題,已有很多人問過顏華很多次,也可以說這個問題是所有登山者經常面對的問題,當然一千個登山者,有一千種攀登的理由,但只有這個回答,是最樸實無華又最直抵靈魂。

“因為山就在那裡。”桑巴次仁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回答,他喃喃自語,彷彿是悟到了什麼深刻的涵義。

“這可不是我說的。”顏華補充道:“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在五十多年前的一次珠峰衝頂中壯烈犧牲的。他的名字叫喬治.馬洛裡。”

“聽說他的遺體至今也沒有找到。”巴布不無遺憾的說道。

“不用找到,他已經變為神山的一部分,那裡才是他最好的歸屬。”桑巴次仁說完又補充一下:“這句話也不是我說的,是一位老登山客說過的。”

“是啊,很多登山者卻留在了山裡……”顏華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感傷,他吸了一大口雞爪谷酒,語氣誠懇的說道:“我這次來,除了希望要登頂成功,還希望你們幫我了都一樁心事。”

“什麼心事?”桑巴次仁和巴布卻有點好奇。

“我想給弗裡西西立一個墓碑。”

“誰是弗裡西西?”還沒等顏華講完,桑巴次仁和巴布就不約而同的問道。

“就是一個留在了山裡的人……”話音剛落,顏華的腦海又浮現出那雙充滿渴望與乞求的眼睛……

【1-3】

差不多兩年前,也就是1998年元旦過後不久,顏華第二次來到西藏,這距離他第一次來到西藏的時候已經相隔七年之久。七年前,他還是北京大學醫學院四年級的一名學生,也是一位極限運動的狂熱者,他當時參加了一個“萬里走單騎”的自行車極限運動,從北京出發,一路向南,先來到廣西的北部灣,然後又一路向西,穿過川藏線來到西藏,來到了珠峰大本營。

顏華至今依然清晰的記得,當他第一次近距離仰望珠峰時,的那種直抵靈魂深處的震撼感:在一望無垠的魔幻藍背景下,珠穆朗瑪顯得更加的巍峨宏大,氣勢磅薄。它頂峰上的皚皚白雪、聖潔無瑕,在日落的餘暉裡,從金色漸漸的渡到紅暈,像是這顆行星坦露的心臟,它在跳動著……顏華彷彿靈魂被抽離,兌換成珠峰頂上的那一抹旗雲,纏繞在頂峰周圍……現在,他終於讀懂那段詩詞的含義:

珠穆朗瑪

我至今才明白

我生命中所有的缺失

都存放在你那裡

……

七年的等待,七年的醞釀,七年的期盼……顏華終於來了,他這次的登山計劃,是想效仿他的偶像“山峰先生”——意大利登山家萊因霍爾德·梅斯納爾,“山峰先生”梅斯納爾曾經在1978年5月份,一個人,在沒有攜帶任何供氧設備的條件下,成功登頂珠峰。但這對於非職業登山者的顏華來說,無疑是一個瘋狂的舉動。雖然這七年間他做了充分的準備,來到西藏後,又立馬到登山學校進行兩個月魔鬼般的高海拔適應性訓練。四月初,他來到珠峰大本營,又開始了更加苦逼的實地適應訓練。他每天從大本營出發,從海拔5800m-6500m-7028m-7500m來來回回反覆演練。

四月中旬的一天早上,顏華早早醒來,他感覺腹部似乎在隱隱作痛……是連日來高強度訓練帶來的疲勞所致?還是昨天晚上酥油茶喝得太多了?顏華苦笑了一下,他堅持爬起來,開始了他一天常規的訓練……

顏華攀爬一段時間後,進入了一段狹長的谷地,此處三面環山,東面是向東峰,南面是珠峰北坳,西面是章子峰,北面僅有一個彎形的出口,由於這種特殊的地形地段,進入谷地的空氣非常的稀薄,是最容易引起強烈高反的地帶,很多登山者往往在此半途而廢,因此該谷地被稱為“魔鬼地帶。”

顏華雖然沒有出現高反,但也略感不適,腹部的疼痛也似乎加劇了,他找到一塊黑岩石坐了下來,打開揹包,想吃一片止痛藥,但是,他今天犯了個低級錯誤,醫療包忘帶了,他只能喝了一些飲料,休息片刻。此時,天色略顯灰沉,雲霧開始瀰漫……顏華打算啟程下山,他剛站起來,突然一陣反胃,一股濃烈的胃酸湧了上來……一陣火山噴發般的嘔吐之後,腹部的絞痛又開始加劇……一番的折騰後,顏華感覺體力嚴重透支,他掙扎著,艱難的移動,這時天空中的烏雲密佈,暴風雪隨時可能降臨……正當顏華倍感壓力山大之時……從山上居然下來一位美女登山客,她瞭解顏華的情況後,給顏華服用了幾片藥物,這些外國貨果然藥效奇佳,不一會,顏華的腹痛就得到了緩解……休息片刻後,顏華在美女登山客的幫助下,一起安全返回大本營。

臨別時,顏華想留下這位登山客的聯絡方式,她笑了笑,說道:如果有緣,我們會在珠峰頂上再相遇的。

這位登山者就是弗裡西西,她說的話,不久後就真的應驗了,只不過不是在珠峰頂上……

在接下來的半個多月裡,顏華調理好自己的身體後,又加強了對適應性的訓練,特別是經過上次那個教訓,顏華對自己的每個操作動作都細心反覆檢查,確保萬無一失……一切似乎都已準備就緒。窗口期也如期而臨,5月7日凌晨兩點十八分,顏華從珠峰北面的大本營出發,拉開了他第一次獨自衝頂珠峰的序幕……

凌晨的珠峰像是披上了一件迷霧的輕紗,透著一種神秘莫測的美感,夜空中繁星點點,閃爍著亙古不變的秘密……顏華無睱於沿途的美景,他把頭燈調到最亮,沿著一束微光,攀爬前行……早上六點多,顏華來到了海拔6500米的谷地,就是他和弗裡西西曾經在此邂逅的“魔鬼地帶”,他又找到那塊黑岩石坐了下來,補充一下養份。

此時,天空已由魔幻藍漸漸變為淺藍,珠穆朗瑪的頂峰出現了一個魔幻的亮點,它在不斷的擴大,直至頂峰向陽的側面在閃閃發亮,連山腰間的一條積雨雲,也點被染成了一條金色的哈達……珠穆朗瑪像一位剛睡醒的仙女,幾縷祥雲輕輕飄過她的臉頰……

顏華稍微的陶醉一下,然後繼續前行……穿過連綿的絨布冰川……攀過北坳的冰雪城牆……闖過大風口……爬過冰岩混雜的黃色地帶……顏華終於來到海拔8600米處的谷地,他決定稍作小憩,因為前面就是登頂的“鬼門關”之一“天涯絕壁”,他必須恢復一下體力,補充一些營養……他正想找個地方歇息,卻發現不遠處的雪堆裡躺著一個人,顏華大吃一驚,急忙過去一看,正是那名幫過他的登山客——弗裡西西。

原來,弗裡西西也是一個有著瘋狂夢想的登山發燒友,她的瘋狂夢想就是:要成為世界上第一位不攜帶任何供氧設備獨自登頂珠峰的女性……但她離夢想只有咫尺之遙時,卻因為嚴重缺氧無法維持呼吸而暈倒……此時弗裡西西神志還算清醒的,只是體能已完全透支,在嚴重缺氧的狀態下,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已經到了瀕死的邊緣……

顏華一時不知所措,他的內心在痛苦的掙扎著:現在他離夢想的距離,也只有區區的兩百多米,如果放棄登頂,七年的心血也付之東流,甚至可能造成終身遺憾,但放棄弗裡西西,選擇繼續登頂,顯然他也絕對做不出來。雖然這種顯得自私的“放棄原則”,在登山者心裡已經是默許的不成文規則。在攀登珠峰的不同線路上,都留下了很多登山者遇難的屍體,它們甚至成為了後來登山者觸目驚心的“路標”……為什麼這些遇難者的屍體沒有人去清理?因為在高海拔的嚴酷環境中,要想搬動幾十公斤物體,是一件成本十分昂貴,甚至要付出生命代價、得不償失的事情。同時,對於一個熱愛登山的人來說,當死神不幸降臨,選擇留在山那裡,也許才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為了實現夢想,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

為了拯救他人的生命,可以放棄自己的夢想

顏華決定放棄繼續登頂,雖然他心裡很清楚,在這八千多米海拔的“死亡地帶”,要想憑他一個人的力量挽救弗裡西西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還有另一種選擇,就是下山去請援求助,但顏華心裡也很清楚,弗裡西西不可能等到救兵的到來。因為現在的時間已過中午十二點,在珠峰的登山運動中,還有一條不成文的原則——“兩點鐘原則”,意思是說:如果登山者不在當天下午兩點鐘前開始下山,那死亡率將激增80%。就算顏華及時下山,及時找到救援人員,又及時趕到現場,時間也已經過去很久了……所以如果顏華現在離開弗裡西西,也就等於放棄了她,也就等於留著她在這裡等死。

“可是我的神山啊,禰能教我怎麼做呢?”顏華在心裡痛徹心肺喊了一聲,不能再猶豫了,他決定下山請援救助。這也是目前看似唯一兩全的決定,一是保留拯救弗裡西西的渺茫希望;二是可以保證顏華及時安全下山……顏華從背囊裡拿出保溫救生毯,蓋在弗裡西西身上,然後靠在她旁邊,默默陪了她一會兒……時間到了,顏華斷然起身,開始下山,但當他剛走出兩步,身後的弗裡西西卻突然掙扎著想爬起來,她甚至摘掉防護眼鏡,用充滿渴望與訖求的目光盯著顏華,迴光返照似的,她似乎拼儘自己最後的一絲力氣,呻吟著:Please don‘t leave me…please don’t leave me……(請不要留下我……求你了!請不要留下我……)

結果可想而知,雖然顏華費了一番周折,當他趕到大本營時,一場更大的暴風雪又驟然降臨……弗裡西西也只能留在山裡了,她至今依然躺在那裡,成為了後來登山者的又一個“路標”,只不過他們給她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睡美人”。

【1-4】

“來,乾杯!”巴布打破了短暫的沉默:“為馬洛裡,為弗裡西西、為梅斯納爾,為留在山裡的所有登山者乾杯!”巴布說起話果然有盟主的風範,三個人不約而同的抓起酒桶,一飲而盡……

可這一下的牛飲,顏華徹底扛不住了,他覺得天旋地轉,不一會兒,就爬在火塘邊上,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他似乎想睡一個夢,在夢裡他可以再次遇到弗裡西西,他向她懺悔,向她傾訴,訴說他無處可申也無人可說的委屈……告訴她這兩年來他們內心的煎熬,因為他落下了見死不救的罵名,倍受良心的譴責和道德的審判……他請求為她祈禱,請求得到她的寬恕……

當顏華醒來時,剛好是凌晨零點,新的世紀到來了,新的生命也呱呱墜地……火塘邊的桑巴次仁更是興奮的手舞足蹈,他剛剛喜得千金,正在和巴布興致勃勃的商量著給孩子起名字,巴布說:“今天是星期六,屬於土星日,所以按照我們藏曆的風俗,這個名字裡應該有邊巴。”

桑巴次仁說:“她剛才哭叫的時候好像唱歌似的,聲音很好聽……”他搖頭晃腦想了一會,一拍腦袋“有了,就叫邊巴央金!”

“邊巴央金?”

桑巴次仁搖了搖還有點睡意朦朧的顏華:“顏兄,在座的你文化水平最高,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麼樣?”

顏華吸了一口回魂酒,故意慢條斯理的說道:“邊巴央金?‘邊巴’是土星,‘央金’在藏語裡是‘妙音天女’的意思,合起來就是——來自土星上的妙音天女?!有意思!邊巴央金,好名字!”顏華向桑巴次仁豎起了大拇指。

“為邊巴央金乾杯!”巴布又興奮起來……

“顏兄,你小孩多大了?”初為人父的桑巴次仁很自然的問起顏華。

“還沒呢,我還沒有結婚。”顏華多少有點尷尬,他又半開玩笑似的逗桑巴:“你看,我比你大一輪,你都有小孩了,可我連婚都沒有結,一個人孤苦憐仃的,你就可憐可憐我吧!要不……”

“要不……你就認小央金作乾女兒吧?”桑巴像開玩笑似的其實也很認真。

藏族人(包括夏爾巴人)都是有名沒有姓,他們覺得“天下藏人一家親”,所以在民間裡很流行“認乾親”的風俗。特別是夏爾巴的登山人,他們幾乎有一種迷信,經常在山裡走的人,如果有了小孩,就會得到山神的多一份的保佑,所以那些還沒有小孩的登山人,就通過“認乾親”,來祈求山神額外的保佑。

顏華也知道桑巴次仁是為他好,其實他內心裡也一直渴望著有一個寶貝女兒,只是因為登山這事給耽擱了,現在又因為登山有機會認得一個乾女兒,這何嘗不也是一種圓滿呢!顏華覺得,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拒絕這門“認乾親”。

顏華從懷裡掏出一塊透明的小石頭,把它舉到火塘旁邊,在爐火的映照下,這塊石頭內部像濃縮的一個小小的銀河系,它從內而外散逸的光芒像是鏈接自靈魂的深處。

“這是一枚喜馬拉雅白水晶,一位靈脩的喇嘛曾給它開過光,他說這種水晶蘊藏著特殊的能量,能提升人的潛能,增進人的創造力,能給人帶來好運,帶來平安喜樂……但願吧,但願我送給我乾女兒的這個禮物,能保祐她健康聰明,快樂成長!”

“隕石落入天空,變成流星;天使落入人間,變成寶貝;恭喜兩位,喜得千金,喜上加喜。”巴布興奮的又一次舉酒桶……

桑巴仁次更是像個小孩似的跳了起來,又開始醉歌醉舞……

泉水潺潺流過

白雲幽幽漂來

我在縱情歌唱

你在歡快跳舞

……

索南巴里囉

索南巴里囉

……

就這樣,他們仨人從當天下午一直喝到第二天早上,用巴布的說法:我們從二十世紀一直喝到了二十一世紀……

不知不覺,東方已破曉,黎明的曙光把喜馬拉雅從深空裡顯影出來,人類第二個千禧年的第一縷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投在邊巴央金憨睡的臉上,她的小嘴蠕動著,像是在吸吮著什麼,抑或是還在夢裡唱著她的歌謠。

來自印度洋的暖流穿越高高的山脈,給喜馬拉雅的北麓送來了斜風細雨,這個星球上最晚的一個春天來臨了……此時,世界各處的繁花已將近凋零,而喜馬拉雅的杜鵑卻剛剛怒放……

就在這杜鵑花盛放的季節裡,顏華和巴布再次來到雪修瑪村,只見他左手抱著一大束杜鵑花,右手提著一大堆五顏六色叮咚作響的玩具,他是來看他乾女兒來了。他剛剛結束長達三個多月的高原適應性訓練,計劃在登峰前來雪修瑪村好好休息幾天,卻不曾想這幾天裡,他完全變成了小央金專職的“大玩偶”。他先是抱著她到處逛,然後又窮盡自己一生的想像力,做著各種各樣的鬼臉,千變百怪的姿勢來逗他的乾女兒,五個月大的小央金只能吸吮著手指,莫名其妙的看著這隻大怪物。當然,小央金偶爾也會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咯咯的笑聲……這就已經足以讓顏華心花怒放了,也許這才是他最放鬆的休息……

這天陽光正好,顏華和桑巴次仁一人一手,把小央金託在兩人中間,以喜馬拉雅上的藍天白雲為背景,拍了一張合影,小央金胸前掛著的那枚喜馬拉雅白水晶,在春天的陽光裡,閃爍著溫暖的光芒……

五月初的第一個登山窗口期,顏華和桑巴次仁再次選擇從珠峰北面的大本營出發,向海拔“8844.48米”的頂峰發起了他的第二次挑戰……

風蕭蕭兮,冰雪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第二天,巴布帶著一支小分隊去尋找他們,從昆布冰川裂縫,到天涯絕壁,到希拉里臺階等容易造成險情的地帶都進行了搜索,但顏華和桑巴次仁依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只是,在海拔8600米的高地,巴布他們看到了一個就起的墳墓,顯然,弗裡西西這個“睡美人路標”已被顏華和桑巴次仁掩埋起來,墳墓前還用黃岩石做了一個簡易的墓碑,墓碑上用冰刀在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像是墓誌銘:征服它,因為它就在那裡。

後來,巴布也多次帶人上山尋找,他們甚至連尼泊爾南西的線路,也進行了搜索,結果依然是毫無所獲。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顏華和桑巴次仁的失蹤,就像二十年前的“馬-歐之謎”一樣,至今也成為了一個新的“顏-桑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