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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楓心中大是驚懼,不自覺探手摸刀。着手處空蕩蕩的,長刀,並不在身畔。但只這麼一下急用力,他便覺周身上下的各處傷口疼痛鑽心,頭痛欲裂,好一陣心慌氣促,幾乎又要昏厥過去。他不敢再動,靜靜躺着,大口大口吞吐氣息,依着墨子定靜心法慢慢定下心神,好容易壓下這陣劇烈的眩暈感,仍覺得渾身酸軟,一絲勁力也提不上來。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楊楓闔上眼帘,輕輕搖了搖頭,無奈地苦笑了一笑。心知那人所說不假,自己受創甚重,失血過度,元氣大損,此時氣虛體弱,便是有刀在手,如果對方有不利之心,又能濟得甚事。瞧着那人的身架和眼中神光,雖則一襲襤褸布衣,不修邊幅,無疑決非庸手,眉目間更隱有一份剛毅、嚴正。這到底是什麼人?休說是一介窮漁夫,縱是草澤英豪,也未必能有這份氣度、見識。六天了,在自己昏迷的這六天里,大梁情勢如何?自己當時快馬疾馳,記得在失去知覺前似乎即已奔出數十里地,為何竟依然在大梁左近?而此地離着大梁近在咫尺,何以未曾有人搜索至此?

一連串疑問瞬間掠過楊楓心頭,定定心,他語意誠摯地道:“無論如何,在下總是兄台所救,兄台不肯居功,在下身受大德,卻不能不銘於深心。還未請教兄台——”

“蒲其。”很是平淡不在意的語氣。隨即,一股嗆人的煙火味飄了進來,那蒲其開始在船頭燒煮食物。

“在下趙人,木易風,原是打算到大梁這中原大都會遊歷一番。唉,實在想不到,在魏都近郊,竟也有強梁橫行,殺人越貨。在下幸得嘗習幾年武技,仗着馬快脫逃,又遇兄台慨然施予援手,方得免身死溝壑。”楊楓語下不勝唏噓。

“嘿!”蒲其彷彿冷冷地輕哼了一聲,並不搭腔。

楊楓又嘆了口氣,憤憤地道:“聞說趙魏聯姻在即,在下本還打算在大梁開開眼界,瞧一瞧大國諸侯聯姻‘百兩彭彭,八鸞鏘鏘’的輝煌氣派,未料遭此厄運。真真是時乖運蹇。”

煙火味淡了些,除了幾下碗盆響動,蒲其聲息全無。

楊楓略一僵窒,他原擬裝作若不經意,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引向大梁,探問大梁眼下的情形。這兒離大梁既近,蒲其又大非常人,而龍陽君遇襲,趙使失蹤,都足以在波譎雲詭、一觸即發的大梁掀起軒然大波,應當不難探知大略情形。不料這蒲其不似研判傷勢時的侃侃而談,忽然變得惜字如金了。楊楓一時也尋不到合適的話題。氣氛,開始沉悶。

艙簾一掀,蒲其探進半個身子,將一缽清粥和一小碟臘肉置於楊楓身側,縮了回去,坐在船頭,就着一鍋魚蝦大口嚼着餅子。

楊楓餓得狠了,撐起身子,捧過陶缽,風捲殘雲般一掃而光。雖是意猶未盡,卻知重傷初愈決不可暴飲暴食,只得戀戀地把陶缽放下。

搛了一尾蝦,連殼嚼得“咯咯”作響,蒲其慢悠悠地道:“身為趙國送婚使臣,大梁城中的座上之客,淪落至此,時乖運蹇,的確是時乖運蹇!”說著,轉過頭來,神光炯炯的目光緊盯着楊楓,象一個守候多時的獵人終於發現了獵物。

楊楓尚未縮回的手臂一僵,心裡一顫,背後滾過了幾個冷戰,一種刀俎上魚肉的無助冷意包裹了全身。瞬間,他眉梢一揚,勉強提力拱手,嗆啞地大笑道:“失禮了!在下趙國楊楓。隱匿蹤跡,情非得已,實是不敬得很,兄台見諒。”

蒲其笑了笑,微眯起眼睛,很小心地把手上殘留的一點餅屑啜吮乾淨,拍了拍手,一指船艙,淡然道:“你的刀,在艙板下。”

既已全身乏力,楊楓也不忙着取刀,瞥了一眼艙板,湧起了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把刀,還真是惹禍的根苗。在楚國,符毒由李令一群人的刀創追截上自己,眼前這個蒲其,想來也是由刀而辨認出主人的身份。

蒲其傾過身子,把鍋里的殘湯倒入一個大陶碗,直控得涓滴不剩,才舒直腰身,滿意地輕噓了口氣,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擲與楊楓,“收好了。”語氣難得地鄭重了些。

楊楓臉色一變,驚疑不定。只一眼,他便認出這是他貼身謹藏的《墨氏兵法》,蒲其趁着他昏迷時取了去,這時卻又還了回來,用意何在?他一邊心念電轉,靜靜地看着一口口啜着羹湯的蒲其,一邊拾起身上的小包,放入懷中,就便摸了摸李嫣嫣的那枚釵環,下意識感到了一絲欣慰。

舔了舔唇邊的一點湯汁,蒲其並不看楊楓,慢慢地道:“你居然身懷墨門瑰寶,看來傳言你與元宗交相契厚是不假的了。”

楊楓目光微微一縮,沉定地問道:“蒲兄莫非與墨門有舊淵源?”

“淵源?”蒲其突然狂放地大笑起來,重重把大碗頓在船板上,斜背過身子,提高了嗓音,語調極冷漠,“淵源?我與他們談得上有什麼淵源?所謂墨門弟子,不是死摳教條,泥古不化,便是數典忘祖,爭權奪利。哼,助守不助攻,守,不也同樣殺人嗎?那《墨氏兵法》,記載了多少守城利器,哪一樣不能殺人盈野。墨門中人,憑什麼認為攻方就是恃強凌弱,天下可多的是桀宋般橫挑強鄰的暴虐之流。‘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若是義之所在倒也罷了。卻偏常以一己私義而罔顧公義。鉅子孟勝為陽城君守城,弟子從死者百八十五人,看似偉烈壯哉,實則陽城君何許人?參與攻殺吳起,戮及王屍的逆臣。楚收其封國,孟勝起兵與拒,放言‘君有難則死’,實以一己小義棄國之公義。又若鉅子腹,其子殺人犯法,秦惠文王以腹鉅子年老獨子,欲赦其子死罪,腹鉅子以墨子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行墨子之法,不行王之命而殺其子。雖謂無私,實以一己私法廢國之律法。種種所為,乃至於綱倫法紀蕩然。”不知為何,言語間,似乎瀰漫著一股蒼涼之意。

楊楓聽得暗暗咋舌。這蒲其,一席話一柄快刀也似的鋒銳,訇然直破入墨家思想深處種種不足鄙陋之處。只怕便是元宗在此,也唯有瞠目無言以對。再看向蒲其時,他目中含意已大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