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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在凄愴亢厲的笳角金鼓聲里,草原上向來未嘗聞過的螺號沉鬱悠遠地吹響了。

“將軍。”一名軍中侯急急追上陳亢,扣馬高聲叫道,“螺號響了!帥爺的螺號響了!”

馬酣刀熱,鎧甲盡赤,橫身在人叢中砍斫,殺得昏天黑地的陳亢一怔,大喜吼道:“變陣!”

緊隨於他身後的幾名大旗手旗幟疾變,旗幡間倏然簇擁起一面黑旗。螺號喧天,一條長龍般攪鬧在胡騎群中的鋒鏑鐵騎一面面黑旗鼓滿獵獵西風,招展飛揚。整支騎隊進退開合,損益移置,如臂使指地破開,合一卒百騎為一隊,往來縱橫突馳。凌真麾下游奕同時變陣,自外而內百騎一旅衝突貫陣馳射。吶喊如雷,殺聲震天,呼叱動地,往複掩殺,犁過戰場。

片晌之間,層層擁着廝殺的匈奴人在銳不可當的重重衝決下,行陣聚而復散者三,屍布遍野,更形混亂,漸見離散之態。雖則多還苦苦撐持着拚死掙扎,面上表現出的是更為兇狠,更為悍暴,膽氣卻在一點點地磨蝕,衰颯低落。

血刃金鏃死戰,一彪勁旅挾雷霆之勢,斜自側翼攔腰截過,將右翼的戰團和內層的中路切為兩段。沖撲上截擊的胡騎莫不望風披靡,瞬間被淹沒狂噬一空。

“頭曼死了——匈奴敗了!——”一疊雷聲轟轟地在一片混亂中卷了過來,似乎草原都在震懾着戰慄。接戰不利,連遭重擊,心理上復突兀遭受到最致命的打擊,右翼咬牙死撐搏殺的匈奴人提着的最後一口氣突然綳斷了。一時胡騎人心怖駭,莫知所為。

求生,這個最簡單的人類基本自然需求,壓下了貪婪殘忍的本能。全完了!草原熱血民族赫赫揚揚的威風啊!悲觀絕望的頹喪情緒,象恣肆瘋傳的瘟疫一樣,互相傳染着。決死一搏的勇氣迅速流逝,得利則進,失機便退的本性又重新牢牢佔據了上風。片刻前還如蠅逐血,轟嗥着壓撲,在血腥里享受快感、追逐榮耀的胡人象漫天掙斷了線的風箏,失卻了控制地往外圈突,向四面八方流去······

氣急敗壞的左屍逐骨都侯殺氣梟烈地嘶吼着,橫着馬頭打着旋亂轉,暴怒地嗥喝彈壓。兵敗如山倒!潰決的胡騎已不再是洶洶的群狼,而成了鬧哄哄的羊群。沒幾個在乎他的威儀了,一騎接一騎繞過他身邊竄走,毫不停留地擠撞擁搡着在他聲嘶力竭的叫罵中遠去,甚至同樣留下一連串粗野的咒罵。

斜刺里一騎馬狠狠衝撞掠過,奇重的衝力將猝不及防的左屍逐骨都侯掀落馬下。未待族眾趕上救應,一旅馳驟的鋒鏑騎隊競撲而上,一陣亂刀齊下,熱血濺迸,頭曼的心腹大臣、位次尊崇的左屍逐骨都侯生生被剁得骨肉支離。騎隊飛卷騁走,地下只遺下了一灘灘模糊渾濁的血肉碎糜······

蒙星托和身畔兩名日逐且耆、休蘭臉色灰敗,嗒然無聲地對覷一眼,都掩飾不住溢於言表的驚慌之色,沉沉的烏雲重重地壓在了他們的心頭。人心散亂,各思退路,戰力盡喪,四潰的軍兵再沒人可控攏得住了,任誰也無能應付得了這種亂糟糟的局面。

蒙星托偷偷向中路方向睃了一眼,故意扭過頭不看人,口中卻試探着大叫道:“休蘭,且耆,吾等是否且進迫中路救應左屠耆王?”

休蘭癟着嘴一言不發,撇下大隊,領着百多族眾,覷空搶着落荒突走,眨眼就消逝在了潰突的人叢中。

且耆尚未答話,便是一聲硬噎,一支羽箭自他後頸貫過,咽喉大蓬血霧噴薄,屍身晃悠着栽落馬下。

蒙星托一把擼下羽飾華美的尖帽投擲在地,左右亂張,裝模作樣呼喝幾聲,伏身馬背隨着豕奔鼠竄的人流向北涌去······

強悍之極的背嵬衝突過十數里血腥屠場,刺穿割裂了敵陣。聽到匈奴人中路急飈起的長角笳音,楊楓一聲長嘯,揚眉冷喝道:“擒王!”

在一派中驚囂的狂亂中,大旗回指,背嵬全師兜轉,蹈陣而入,自右後斜鑿入匈奴大隊,一路飈血砍殺,破向又高矗起的狼頭大纛。

左翼也亂了。在鋒鏑、游奕騎隊勢如暴風驟雨的橫掃衝決下,匈奴各部交乘四潰。王將尋不着部眾,部眾顧不及王侯,自顧自身,爭先恐後,漫溢着掙脫戰陣,往西、往北逸散。趙軍麾兵掩殺。心無鬥志的胡人大潰散走,甲仗、旗幟、袍鎧委棄一地,遺屍無算,殺傷踐踏死者參半。

游奕輕騎繼續追亡逐北,振奮的鋒鏑騎整肅軍伍,奔涌呼嘯着由兩翼抄向中路陷入雜亂的匈奴人。

人仰馬翻,重重疊疊的屍體逐漸積高。須臾的懵然惶亂引發的竟是一連串不可遏止的大混亂。左右翼垮了!滾滾北卻西走的衝天煙塵更深地驚亂了中路。許多失張失智的胡人叫囂隳突,根本無視旗號之令,蒙昧地下意識向外沖,反和中路回援突殺的人馬撞塞在一起。失主的馬匹在亂陣間悲嘶慘嘯,亂撞亂踏着逃避,跳縱突奔,本能地要遠離血戰中的沙場。馬蹄甚至就在人身上踏,又有傷者呼號着拚命想攀爬上馬背······斜陽如血,一渦渦血漩激蕩翻滾着紅浪,各種動的、亂的、亢烈的、迷茫的、惶惑的質素雜糅在一起,大地在囂騰擾攘中微微抖顫着。

頭曼兩道濃眉幾乎連到了一起,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臉上,鐵青的臉色變得黑紅透紫,一腔熊熊燃燒着的火彷彿又被加上了一瓢熱油,幾乎要從全身每一個毛孔里噴出來。素常引以為傲的謀定自若,激怒下策略不紊的氣派蕩然無存。怒憤的烈火燒熾了他的全身,屈辱更加重了憤恨。他噝噝劇喘着,每一根血管都在脹痛,竄着涌着。胸中翳着的那團火,摧垮了,燒毀了所有的理性,他終於不可控制地爆發了!

倏地回頭,頭曼盯住了右背翼最轟亂的一處,心上頓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若是精神心靈上的某種相通,他直覺地知道,他的對手在那裡!

是的,他身畔精銳尚在,仍有一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