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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昏沉沉的楊楓才從醉鄉中醒來,一時只感到腦袋發沉發矇,心神恍惚,不覺呻吟出聲。

聽到裡屋的響動,外間伺候着的僕役恭謹地送上一碗溫着的醒酒濃湯,接着躬身道:“楊公子,今天一早雅夫人就遣人來請公子過府一會,李將軍以公子宿醉未醒回掉了。”

楊楓一聽更感頭痛,沒想到趙雅這蕩女這麼快就找上門來。自己對她毫無興趣,但這女人又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物,惹不起那就只有躲了。

一氣將湯飲盡,楊楓坐着定了定神,起身梳洗,問道:“李將軍呢?”

“將軍已到廉將軍府上商議軍機。”

楊楓的心莫名地一松,昨晚孝成王蒼白的笑容下,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豪情壯志已被一撣煙飛盡,在這種心灰意懶的情形下,他甚至連李牧都不願見。

相見爭如不見。

想了想,楊楓道:“麻煩你幫我準備一些祭品,我要去拜祭望諸君樂毅。”

提着一籃祭品,楊楓一騎馬出了城,來到了城西郊的樂毅墓地。

立於這位仰慕的名將墓前,摩挲着高大的墓碑,聆聽松濤清音,一線蒼涼瞬間灌注了全身,楊楓的眼淚“嘩”地流了出來。

一代名將樂毅得遇一代明主燕昭王,君臣魚水相得,始終知音知心。一旦燕惠王繼位,樂毅立刻受讒遠走趙國,雖封望諸君,然英雄無用武地,鬱鬱而終。

唉!在這個戰亂頻仍的人治時代,國家的前途幾乎就完全取決於君王的賢明抑或暗弱,王位的承繼,往往伴隨着國力急遽的消長。各類人才奔走各國間,也不過是為了將胸中才學售與識貨之人。但,如果沒有賞識之人呢······

楊楓默默地在樂毅墓前坐了許久,許久。想着樂毅的一生,想着李牧,也想着自己,他的心態又漸漸從這個時代游離出去。

趙國已無甚可留戀處,況且自己千里奔襲單于庭,獻計屯田,揚名漠北,也不枉陰錯陽差地這趟返回古戰國。現在不如歸去,尋一個荒僻、寧靜的小山村,聊作避秦桃源。生命的價值既已無法體現,那就退而求其次,保住這條命。總好過當這勞什子客卿,留在廟大妖風大,池深王八多的邯鄲,與一幫奸險如狐的小人勾心鬥角,末了皆歸塵土,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一念及此,楊楓的心情輕快了許多,覺得邯鄲城的污穢漸離自己遠去,立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向樂毅墓鞠了三個躬,翻身上馬,蹄聲得得,一路小跑回返邯鄲。

入城已是黃昏時分,路邊一個小酒肆里幾個粗衣漢子正興高采烈地呼盧擲酒,飢腸轆轆的楊楓正待尋一家酒樓,突然心裡一動,想起了兩個人——博徒毛公,賣漿薛公。嘿嘿,怎麼竟然忘了他們,能讓太史公如椽巨筆寫入《史記》的又豈是尋常之輩,趁着還身在邯鄲,不如先去拜會拜會他們。

一打聽,楊楓不由得大為驚詫,沒想到這兩人在市井中的名氣居然這麼大,薛公的美酒這些粗漢提起來幾乎當場就要垂涎三尺,而博徒毛公,則叫他們恨得咬牙切齒,卻又掩不住欣羨之情。楊楓愈聽愈好笑,這老傢伙簡直稱得上古代的賭神,賭無不勝,要不是他每天贏夠酒錢就罷手,只怕憑着賭技早富甲一方了。

有了指引,楊楓沒費多大勁便找到了薛公的酒肆。

店伙迎出笑道:“客人裡面請,打什麼酒?”

楊楓道:“薛公在嗎?在下有事求見。”

店伙打量了他幾眼,道:“薛公在後院,客人請自行前去。”

穿過狹仄的店堂,楊楓步入後面的院落。院落不大,靠牆根的一株大樹下放着張小几,兩個人正酣暢淋漓地推杯換盞。

楊楓慢慢地踱近,微笑道:“能請我喝碗酒嗎?”

左首那個虯髯大漢頭也不抬道:“要喝酒,外面有賣的。”

“外面的酒平常得緊,我只對薛公的上等佳釀感興趣。”

大漢瞟了他一眼,道:“佳釀外面有的是,外邊如果沒有,那酒就是不賣的。”

“所以我問的是能請我喝一碗嗎?”

“我的酒,只請我的朋友喝。”

楊楓還是微笑着道:“看來只有信陵君那般尊榮的貴胄才有資格當薛公的朋友了。”吸了吸鼻子,“好酒,可惜趨附的味道濃了些,不喝也罷,告辭了。”

那個留着三綹長髯的瘦高個有些兒詫異地打量了楊楓兩眼,卻不說話,挾了塊肉,慢慢咀嚼着。楊楓一瞥之下注意到,這人的手指修長而充滿力度,博徒毛公,他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薛公勃然變色,沉聲道:“閣下,不知姓薛的趨了什麼炎,又附的何人的勢?”

楊楓輕描淡寫地道:“信陵君闖席作了不速之客,薛公、毛公和他競日歡飲。在下一介草莽,故而薛公便倨傲地擺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架勢······”

薛公氣結道:“無忌公子並非以信陵君的身份來此,而是微服到訪,和我們做布衣之交的。”

楊楓還是一臉可惡的笑容道:“呵,信陵君紆尊降貴,於是薛公就受寵若驚了,原來如此。”

氣得呼哧呼哧直喘的薛公輕輕將酒碗置於桌上,瞬間沉靜如山,全身上下散發出若有若無的逼人氣勢,森然道:“閣下究竟何人?此來何為?”

楊楓略不為所動,雙手負背,悠然一笑吟道:“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卻秦振英聲,後世仰末照。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

當年長平戰後,秦軍圍邯鄲,魏將新垣衍出使趙國,欲聯趙共尊秦為帝,適在邯鄲的魯仲連見平原君、新垣衍,辯才無礙,令魏使羞慚而退,秦軍因城中有高人而卻五十里。在舌戰新垣衍時,反對帝秦的魯仲連擲地有聲地說出了金鐵般鏗鏘的一句話:“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事了之後,拂衣而去,不受平原君千金封賞,名震天下。

聞聽楊楓吟出了李白推崇魯仲連的《古風》,那兩人盡皆動容。

毛公長眉一軒,笑道:“好一個‘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文采斐然,志向高遠,果然不愧是代郡楊師帥。”

楊楓微一怔,這毛老頭好利的眼光,當下笑道:“豈敢,在下討酒不成,未免發幾句牢騷,倒是在下小器了。”

薛公瞪了他一會,哈哈大笑道:“原來你就是楊楓,看在‘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的份上,我請你喝酒。”說著,向內側挪了挪身子,隨手取過一個酒碗擺在桌上。

楊楓臉上一紅,真沒想到當日謁見李牧時剽竊的這句名言流傳這麼廣。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句話,才讓憂國憂民,卻又報國無門老於戶牖之下的毛、薛二公產生了深深的共鳴,對自己惺惺相惜,同氣相求。

既然雙方都不是矯情做作之人,楊楓也不再客套,坐了下來,自斟自飲,連盡三碗,微微閉起眼睛,回味美酒的甘醇。

薛公頗有些心疼地叫道:“小子,好酒是要品的,不是用來牛飲糟蹋的。”

楊楓不以為意地一笑,隨口吟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尊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毛公、薛公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裡的驚嘆。毛公點頭道:“好詩,好詩,不過怎麼有那麼一股沉鬱怨憤的味道。”

楊楓輕嘆一聲:“浮雲障日月,兩位的心境又何嘗不是如此。”

三人同時默然,美酒似乎也平淡如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