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這裡的時候,已進入了初冬的天氣,冬天的陽光已不在溫暖,而刀子風嗖嗖地颳著,小雪花漫無邊際的飛舞著,我又一次回到了我夢中的大山。
大巴車像個疲憊不堪的老牛,努力而謹慎地行駛在溼漉漉的官路上。
在三岔鎮下了車,印象中的小鎮己不復存在,供銷社,殺豬站,還有官路兩旁的小攤小販,也不見了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寬闊的水泥路面,和兩旁還未完工的兩層樓房。
我在風雪迷離中走著,幾疑懷疑自己走錯了路,幸好,在進山的路口,那株千年大松樹還在,我的記憶又甦醒了過來。
一個老漢從松樹後面走出來,也向山上走去。
“老哥,哪沓的?”我問。
“旮旯村的,你呢?”老漢問。
“我也是旮旯村的。”那人停了腳步,手搭涼棚,努力遮掩著撲面而來的雪花。
“哎呀呀,是你!山娃子!”那人發出了一聲感慨。
我仔細一望,這不是三驢子嗎?而他,只比我大了三歲,我倆是同學,在旮旯村小學二年級,我倆還坐在一起。
但從面相上看,他就像一個年邁的老人,禿頂,滿臉是包子的褶皺,穿著一件髒兮兮的大衣,一張口,露出了僅有的兩顆大黃牙。
三驢子看出了我的疑惑,苦笑了一下,“這狗日的日子。”
“怎麼了?你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怎麼這樣蒼老?”我問。
“哎,別提了,這兩孩子,生生把我累成了狗。
女兒去廣東打工,嫁到了當地,三年五載不回來一次,這兒子啊,更是氣人。
兒子呢?現在,說老婆,最起碼是四金小轎車,城裡一套房,彩禮一般二十萬起步。”
也難怪,越是貧窮的地方,彩禮也就越貴。
“你買房了?”我問。
“城裡哪能買的起?這不,只好買三岔鎮上的,就是那個窯主私自開發的,一套房也就二三十萬。”
“哦,窯主開發的?”
“對呀,三年前開發的,我付了一半錢呢,那可是我一滴子血一滴汗掙出來的,一點點從牙縫裡省出來的。
可蓋了一半,他拿錢跑了,弄的我兒子到現在也沒結婚。”
生活的風雨,早已磨平了性格的稜角,三驢子像路邊的枯草,無聲地嘆息著。
聽著三驢子的話,我看著山路的兩旁,光禿禿的枝丫上殘雪點點,似女人臉上還未抹開的粉膏,黑黝黝的石頭上,小雪花一落下,便化開了。
偶爾的一兩聲鴉噪,更顯示出了山村的荒涼與落寞。
我倆聊著走著,來到了村頭,昔日熱鬧的大槐樹下,有幾隻庥崔正在草棵棵裡蹦噠。
如今的小村,靜靜的躲在山坡裡,不言也不語,不知在思考著什麼?
畢竟,有力氣的農人們已去了遠方,或打工或經商,村裡留下的只有老人和孩童。
大槐樹的左邊,大肥婆的小賣部,早已人去房空,只留下一座破破爛爛的木房,在風雪中顫抖著。
“大肥婆早已死去,周建國得了偏癱,被女兒接走了。”三驢子低低地說著。
而大槐樹的右邊,蘭花花的蔥行還在,在幾間破破爛爛的土坯房前,有一個胖胖的女人躺在躺椅上。
“你好,蘭老師!”我走過去,恭敬地說。
“你是……?”蘭老師從躺椅上坐了起來,隨手戴上了老花鏡。
她看了看我,有些茫然。
也難怪,作為曾經的老師,印象最深的要麼是學習好的,要麼是跳皮搗蛋的。
而我,作為一個既不調皮搗蛋學習又不好的人,大慨她己把我忘記了。
“他叫山娃子,你教過他半年,他爺爺是牛行的掌櫃。”三驢子站在旁邊,大聲地提醒著。
“哦,想起來了,你父親是搗鼓驢皮的,把山裡的驢皮拉到山東去賣,讓他們熬阿膠。
你不是讓你父親把你接走了嗎?聽說在省城安家落戶了,咋又回來了?
是不是生意不好做,又欠帳了?”蘭老師終於想起來了,一臉的吃驚。
也難怪蘭老師這樣,那時父親搗鼓驢皮是掙了一點錢,只可惜,後來聽信了一個山西人的話,與他一起去了BJ城,又去搗鼓暖氣片。
只可惜,商海如戰海,賠的欠了一屁股債,父親沒辦法,只得回了一趟老家,向七大姑八大姨拿了一部分“高利貸”,幸好,幾年過後,又緩過來了。
“我,我路過這兒,回老宅看看。”我訥訥地說。
一低頭,我又看見了那繡跡斑斑的地磅,不由自主地問,
“蘭老師,你這蔬菜公司的生意咋樣?”
“唉,咋說呢?這房地產啊,把大夥的錢都掏空了,又遇上了心冠流行,不管幹甚?都不好做。”
一聲長長的嘆息,酸楚,淒涼,像一把錘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尖尖上,我不由地一抖。
“你這些年來咋樣?不是聽人說,你在巜天堂》雜誌社上班嗎?還發過許多篇文章,我向年青人常常提起過你。”蘭老師說著,臉上又神采奕奕起來。
“哪兒呢?我只是個臨時工,還是個掃地的。”
蘭老師口中的巜天堂》,只是天堂市文聯辦的一本雜誌,小的可憐,基本屬於內部刊物。
一開始是半月刊,辦著辦著,辦成了月刊,又辦著辦著,成了雙月刊,再後來,倒閉了,我也就另謀出路了。
這是我人生中最光輝的時刻,就是在這雜誌社裡當“頭”,手下還有一個大媽一個大爺。
大爺負責打掃廁所,大媽負責打掃樓道,而我,則負責打掃整個院子,兼職澆花修草。
《西遊記》裡,如來佛祖講經,那些雞貓豬狗,甚至耗子,聽多了經書,也就成了精怪,會各種變化。
而我,在雜誌社裡打掃衛生這麼些年,耳聞目睹,也染上了一絲雅氣。
更何況我,從小喜歡看書,寫書,我第一篇稿子發表在巜天堂市日報》上,不但沒有稿費,我反而掏了十塊錢。
因為,那是一章《尋驢啟事》,爺爺怕我長大了,娶不到老婆,就賣了二畝地的老苞谷,買回了一頭老毛驢放養,結果,那驢在五指山上放牧的時候,爺爺打了個瞌睡,驢丟了。
爺爺趕緊來到了市裡,我當時正滿頭大汗地揮舞著大掃把,把整個院子裡打掃的灰塵滾滾,狼煙四起。
爺爺就在煙塵當中,咳嗽著找到了我。
我一聽嚇了一跳,這驢丟了,就沒法賣錢,沒錢就娶不到老婆。
於是,我急中生智,就寫了一篇尋驢啟事,去找巜天堂》雜誌的主編。
主編於是又把我的啟事,推薦到了巜天堂市日報》主編那兒,兩個主編是同學,有了這層關係,不看僧面看佛面,於是,我的啟事就登在了報紙的夾縫裡。
啟事是這樣寫的,旮旯村山娃家走丟了一頭灰毛驢,下門牙缺少一個, 左前腿跛,禿尾巴,有撿到者,請予送還,定重謝。
你別說,還真靈,那報紙才排版,還沒發行,那驢就在夜裡,踏著月色回來了。
敢情這畜牲鑽進了老林子,吃飽了肚皮,才顛兒顛兒地回來了。
從那以後,我就喜歡上了碼字。
於是,我就像雜誌社投稿,偶爾發表一篇豆腐塊,得個三五塊錢稿費,就感覺好嗨喲,人生達到了巔峰。
現在,蘭老師一提起往事,我也就呵呵了。
“蘭老師,馬主任呢?”我問。
“他呀,進城去看孫子去了。”
“你倆怎麼不進城呢?”三驢子隨口問了一句。
“哎呀呀,在山裡呆慣了,還真不想去住那鴿子籠,一出門,就是人,車。
你看,住山裡多舒服,空氣又好,蔬菜自個種,雞鴨自己養,落個清淨自在。”
蘭老師自言自語地說著,在我的眼裡,她已淪為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農村婦女。
從蘭老師家出來,我又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只可惜,老德順,老蘭頭已經作古。
而那些嶄新的樓房,都用磚塊把大門阻了起來。
“這些蓋房的人,又去外邊掙錢去了,我咋覺的,住高樓大廈,還沒有住土坯房幸福。”三驢子說。
我無言以對!
從小,讀魯公筆下的阿Q,閨土,祥林嫂,孔乙己,覺的他們滑稽的好笑。
沒想到,多年以後,我和小夥伴們都活成了魯公筆下的人味。
倔強而努力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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