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噹啷!啷啷啷……

一聲脆響,伴隨着惱人的迴音,讓晟曜從黑暗中清醒過來。

他有些迷糊地眨眨眼睛,又被刺眼的光逼得眯起眼。下意識抬起手,遮擋面前的強光後,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虛弱。

他現在不僅是視野模糊、意識昏沉,就是身體都酸軟無力,好像沉痾痼疾早將身體拖垮,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一口微弱的氣息。

那光源被人挪動開,一張臉取代了光,籠罩了晟曜的視線。

確切來說,那並非是一張完整的臉。晟曜只能看到對方露在外面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背光的緣故,那雙眼睛看起來是藍色的。一瞬間,晟曜的視野中只剩下了那雙幽藍色的眼睛。

“拔下來了。你要留着嗎?”醫生問道。

晟曜還有些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他遲鈍地順着醫生的視線緩緩轉頭,才看到手邊擺放着的托盤。金屬託盤裡躺着一顆大牙,牙根處還殘留着血絲。

那血絲輕輕搖擺,好像牙齒剛被扔到托盤裡,還殘留了一些反震力,又像是一種活物,正在舞動身體。

晟曜第一反應便是搖頭。

他搖頭的幅度很小,微不可查,不知道醫生是眼力驚人,還是懶得再等待他的答覆,直接就退開了身體,不再追問。

“好了,起來吧,麻藥效果很快就會過去。你可以離開了。”醫生公事公辦地說道,端着那托盤往旁邊走去。牙齒被醫生直接扔進了丟棄醫療廢物的黃色垃圾桶,托盤被扔在水池裡,清洗後,被放在了一邊的架子上。

醫生做完這些,就往外走。

晟曜坐起身,盯着醫生的背影,又看看周圍。

他應該是在一間牙科診所內。這是間私立的小診所,周圍環境很簡陋。那黃色垃圾桶上的醫療廢棄物標誌偷工減料,只畫了三個圈。而他屁股下的檢查椅破了個大洞,露出了裡頭發黑的黃色海綿。

可能是麻醉效果還沒過的緣故,晟曜看到那海綿在緩緩蠕動。

難道裡面鑽了蟲子?

晟曜跳下檢查椅,雙腿一軟,差點兒跪地。他勉強站穩,像是在躲避房間里可能存在的髒東西,又像是在急切地追着什麼,即使身體還有些發木,他仍然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醫生坐在對面診室里,正在書桌前快速書寫。

晟曜扶着門框,沒去和醫生打招呼,就這樣一路扶着牆,往外走去。

他的身後,醫生抬起頭,望着他的背影,手中的筆卻還在不斷書寫着。

桌上那台電腦顯示器忽的亮起,黑色的屏幕上有白色光標在閃動,幾下之後,跳出一段指令代碼。DOS系統啟動了“小海龜畫圖”的編程程序。只見那白色的海龜圖標在屏幕上躍動,留下一截白線。

醫生瞥了眼屏幕,書寫的動作微微頓住,那雙幽藍色的眼睛突然變得深沉起來。

……

晟曜推開玻璃門,被室外冷風一吹,腦袋才清醒了幾分。

外頭的天蒙蒙亮,清晨的空氣並不清新,至少在這大型居住社區範圍,大清早的空氣里充滿了油條包子的味道。柏油馬路的寬度只容一車通行,人行道狹窄得連行道樹都沒能種上,沿街的店鋪還要將人行道佔去一半。天空被路兩旁的低矮居民樓分割成筆直的細線,仿若許多山區都有的一線天景觀。

路上已經有了行人,一半是精神矍鑠的老人,另一半是神態萎靡的年輕人,兩撥人走路的走路、騎車的騎車,在這狹窄的柏油馬路上混在了一起。四輪的車子則不會不識相地擠到這種小路來。

晟曜也像是那些神態萎靡的年輕人,兩眼無神,耷拉着腦袋和肩膀,一點兒都沒有精神。

他扭頭望了眼診所的牌子。

霓虹燈打造的牌子此刻熄了燈,只餘下光禿禿的“怪物診所”四個字。相鄰的兩店,一家是尚未開門的“童年童衣”,另一家是同樣沒開門的“阿美服裝店”。兩家店將診所夾在中間,顯得這家診所格格不入。倒是診所兩扇玻璃門上貼着的俗氣的“看病“”“請進”四個字很好地融入了環境。

晟曜又有些迷糊了。

他隨便選了個方向就往前走,像是宿醉的人,沒有多少神志,就靠着本能行動。

走了沒多久,晟曜看到了一家小店。這會兒開門的除了菜場和早餐店,就只有這家沒掛招牌的鋪子了——哦,還有那家怪物診所。

店鋪門敞開,裡頭沒有裝修,只立了兩塊牌子,門口的位置則擺放着販賣的花束,黃的白的,全是菊花。

晟曜看清了店內的牌子,那上面寫着開往市郊不同墓園的班車時間和車費。

晟曜恍然,這才想起來現在是清明。

許是他站在門口看了太久的緣故,店老闆招呼道:“小夥子,要去掃墓啊?去哪個墓?”

晟曜反射性地答道:“仙鶴墓園。”

說完,他自己就發愣起來。

“仙鶴我們不去。你直接坐十四號線,終點站下來換接駁車就能到。”店老闆熱心地提供了幫助。

這時,有幾位老太太拎着大包小包,攜手走來。

“老闆,車子來了沒?”

“再有二十分鐘就到了。你們進來坐、進來坐。喝點水。要不要買點花?現在都不興燒紙了,都是送花。”

“我們還是燒紙。錫箔都疊好了。”

“也就長壽園還給你們燒紙,那幾個新的公墓都不給燒了。”

“是啊。”

“還是得燒紙。”

晟曜聽了一會兒,也走進了那店鋪。

店老闆看向晟曜,“小夥子,你要買花?”

“不是。你們有去長壽園的班車?”晟曜問道。

他祖父母就葬在長壽園。他剛才回憶了一番,但一時間竟是想不起自己上次是什麼時候去給祖父母掃墓了。既然今天正好碰上,就去看看吧。

店老闆見能做成生意,高興地收了錢,也給了晟曜一張塑料板凳,讓他坐在了老太太堆里。

老太太們見有新人,就拉着晟曜一起閑聊起來。

“年輕人,你去給誰掃墓啊?”

“給我爺爺奶奶。”

“空着手啊?車子還有一會兒來呢,你要不去馬路對面買點紙錢?到墓園那邊買可貴了。你別不好意思,直接敲門就行,那邊老闆一直在的。”老太太指了指馬路對面的香燭鮮花店。

“今天不一定在。老闆要開車去福壽園。”另一位老太太插話。

“他們家是福壽園?”

“是啊,一直做福壽園。福壽園墓都賣完了,他們就光做班車生意,老闆自己開車。”

“現在都買到仙鶴公墓去了吧?”

“對,這幾年就仙鶴公墓有空的,不過差不多也都賣掉了吧。”

“都賣掉了。”晟曜接了一句。說完,他又愣住了。

仙鶴公墓……他怎麼知道仙鶴公墓的事情?他以前去過嗎?他祖父母葬在長壽園,外祖父母葬在鄉下農村,除此之外……除此之外,還有哪個親戚葬在仙鶴公墓?

老太太們看看他,並沒有察覺他那一秒的怔愣,順着這話題又繼續聊起來。

晟曜沒再插嘴,他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問店老闆買了一束鮮花。他總不好空着手去掃墓——即使他對於燒紙錢、獻供品這種迷信活動從來都不相信。他不相信這世界上有鬼,也不信人死後會進入陰曹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