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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大熊那兩顆紐扣般的黑色眼眸,看不出表情和視線的方向,因此對於別人而言,他的情緒和想法始終都是迷一般的存在。

所幸除了眼神之外,他還能夠說話。

可惜的是,比起巨大卻可愛的外表來,他的話語聽上去既沒有技巧也毫不柔軟,甚至可以說還有一點“詞不達意”。

而最清楚這一點的人,無非就是花陽。

白秀麒可以明顯地看見,就在商斗星開口發出第一聲的時候,花陽整個人很明顯地緊繃了起來,這是一種抗拒的反應。

但是商斗星並沒有因為他的抗拒而住口。他低沉地說道:“你應該也知道頻繁改換身體對魂魄的損傷。你已經換過五具,接下來還能換幾具,自己心裡比我清楚。”

就像打乒乓球似的,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回到了花陽身上。

花陽輕笑一聲:“不能換就不能換了唄,乖乖地去投胎就是了。跳下轉輪司又是一條好漢,也不用再記得這樣那樣的糟心事。”

“不要啊,哥!你走了我怎麼辦?”花陰首先叫了起來:“我以後再也不提要換身體的事了,你也別提再說什麼死不死的話!”

“不提有什麼用?看現在這個苗頭,總歸還是要走到那一步的。”

花陽冷笑,又看着商斗星:“你一直都不願意完全按照我的辦法來重塑你的身體,不也正因為心裡有懷疑嗎?現在事實證明我的確錯了,失敗了,我還是不如你啊……師父。”

師父?花陽管商斗星叫師父?白秀麒自然大吃一驚,隨即看見江成路的臉色也很複雜。

然而對這個稱呼反應最大的人,還是商斗星。

就在聽見這聲“師父”的下一個瞬間,他就已經“蹭”地一聲從桌旁站了起來。肥壯的身體碰得桌上的碗碟叮噹作響。

他看着花陽,一字一句地回應道:“你既然還記得我是你的師父,那就別忘了你還欠我什麼東西……在沒還清楚這輩子的債之前,別想輕輕鬆鬆地逃到下一輩子去!”

花陽面前的茶杯也被震倒了,他伸手扶起,在桌面上流淌的茶水映出他的苦笑。

“我是想還,可凡是我給的,你都不要;而你要的,全都已經沒了。我不是沒有找過,上窮碧落下黃泉,廢了兩具身體,無功而返。我想造些相似的,把他們還給你,可你說那些都是假的,你不想要。你究竟還能讓我怎麼辦?”

“那也是你親手毀掉的,你必須負起這個責任來。”商斗星盯着花陽,語氣中並沒有一絲退讓。

“……八百多年了,難道還不夠嗎?”

“不夠。”商斗星搖頭:“直到你把他們找出來,還給我為止。”

“……”

花陽終於再沒有任何的話說,他起將手裡的地圖和紙筆擱在了沒有沾水的桌面上,然後起身朝着門口走去。老舊鬆動的門把手,在被他握緊的同時發出了細小的抖動神,那是他手腕的顫抖所引發的。

他打開門走出去,又輕輕地把門給帶上了。這之後一連串腳步聲輕微,最終消失在樓梯的盡頭。

花陰也“蹭”地一聲站了起來,跑向門邊。

商斗星沉着臉搖頭道:“不用去追,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走了之。”

“可他是我唯一的哥哥!”說完這句話,花陰把門摔得震天響。

最後屋子裡只剩下商斗星和江、白兩個人。白秀麒如坐針氈,實在忍不住了才輕咳一聲:“……我看我還是去找找他們兩個吧。”

“真不用。”江成路也苦笑起來:“差不多的事兒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人越多越難哄,他們兄妹的事只有自己想明白了。倒是商大熊啊,你今天這話實在是有點重了,你知道花陽恐怕一輩子都做不到的。”

“一直做不到就一直去做。”商斗星回答:“我要他一直記得自己還欠我什麼東西,這也是我現在這幅樣子還一直活着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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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不歡而散的午飯,終於以白秀麒和江成路的告辭而結束。幫忙把碗碟拿到樓下還給餐廳,江成路領着白秀麒往海灘邊上走,說是飯後散步。

一路上白秀麒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可是表情看上去卻很鬱悶。最後還是江成路忍不住了,乾脆找了棵大樹邊上,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招手示意白秀麒也坐到他的身邊來。

“我說,你其實很想知道商大熊和花家兄妹的故事吧?”

“是想,可那是人家的隱私吧?”白秀麒糾結。

“如果人人都和你一樣,那這世界上的八卦也不會有第二種意思了。”江成路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不行,反正我第一次也是從花陰那裡聽了來的,不能我一個人做壞人,我要拉你下水!”

說著,他清了清嗓子。

“你知道嗎,花陰和花陽兩兄妹曾經搞死過中國歷史上最偉大帝國的一位皇帝。”

花陰說她自己有一千一百多歲,推算回去正好是唐朝的中晚期。更加嚴格地說起來,她應該誕生於唐倵宗李潺執政期間。而她和她哥哥搞死的,當然也就是唐倵宗李潺。

李潺的是非功過,自然有專業的史學家來評說。但是對於花陰和花陽兩兄妹而言,殺死李潺卻是他們被“創造”出來的唯一理由。

“還記得我之前和你提起過的反魂木嗎?”江成路冷不丁地提起了陳年舊事:“就是秦始皇想要用來打棺材的那種樹。”

白秀麒點點頭,卻有點不太清楚現在提起這個茬兒有什麼意思。不過江成路很快就揭曉了答案。

“花陰和花陽兩兄妹最初就是用反魂木雕刻出來的,而製做他們的人正是商斗星。”

商斗星原本不叫這個名字,這只是一千多年前他被迫還俗的時候登記在戶籍中的假名,他是被唐倵宗的宗教運動強行逐出寺廟的。

當時,被後世稱為“滅佛”的宗教肅清正在大唐的疆土上轟轟烈烈的進行着。不僅是佛教,景教、火祆教等諸多“夷教”都受到牽連。無數宗教珍寶被封入地底,從此再不見天日;本地僧尼被迫還俗,廟宇夷為平地,史稱“法難”。

商斗星在這場“法難”之中,被遣返回了戶籍所在之地。他原本想要就此隱居,過着不問世事的生活,卻沒有想到樹欲靜而風不寧。

忽然有一天,鄉里開始徵召十五歲的少年男女了。

根據最初傳出的消息,這群少年男女是要被招往京城服侍達官貴人們。雖然有些不舍,但畢竟是一個好差事,而且應徵者當即還有小半貫錢可以得,有不少窮苦人家的父母為此而送走了自己的親生骨肉。

這群十五歲的少年男女,從此一走就再也沒有消息。可是這之後沒多久,鄉里又開始徵召同樣年歲的少年,人們終於開始了懷疑。

最窮的那批家庭已經失去了他們的骨肉。剩下的人家也不會為了那小半貫銅錢而出賣自己的掌上明珠。很快,出錢徵召就變成了強令搶奪,那些有適齡孩童的家庭紛紛關門閉戶,有些還在家裡深挖地窖,想要保住骨肉的周全。

商斗星隱居的小院附近,就有這樣一戶小康人家。這家人平日里為人敦實良善,在鄰里之間也頗有口碑,一雙孿生兒女更是生得活潑可愛,轉眼間也到了女孩許婚的年齡。因為婚期臨近,家裡人想着一旦出家便不會再擔心被徵召,可誰知就在姑娘出閣的前一天,這家人就發生了禍事。

說到這裡,江成路嘆了一口氣:“為了帶走這一對少年,賠上了全家上下十八條人命。”

或許直到今日,商斗星都可能無法忘記那恐怖的畫面。他捧着化緣的齋碗站在這家人的門口,看見有紅色從緊閉的門縫裡滿溢出來……

這之後,幾乎每個無月的夜裡,商斗星都能聽見那個荒廢了的凶宅里傳來鬼哭的聲音。有的時候,他還能夠看見這家被擄走的少年男女一臉慘白的站在門口,卻無法進入。

終於有一天,他實在忍受不了內心的煎熬,從暗格里取出了自己曾經的袈裟與法器,穿戴齊整之後推門而出,要為死難的這一家人做超度的法事。卻意外地發現凶宅裡頭已經有人捷足先登。

那是一個老道士,鬚髮皆白,穿着一身明黃道袍站在臨時搭設的祭壇前面做法事。見了商斗星這個和尚也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倒是商斗星心裡頭有點發憷——法難之中,道家是少數沒有受到波及的;不僅如此,一些妖道曾經主動檢舉揭發隱匿在民間的僧眾信徒。如今自己全身上下一副和尚裝束闖進來,這不正是自投羅網嗎?

他正想到這裡,忽然間院子里吹起了一陣陰風。商斗星忽然聽見自己的背後,院子外頭的小街上傳來了一陣低低的哭泣聲。他悚然轉身,看見這家被擄走的那對少年男女的鬼魂飄了進來,在祭壇前面站定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