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布坊。
寬敞的院子裡,搭建著一排排高聳的架子,一條條布匹垂下來,在風中輕輕飄蕩。
一些工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院子裡忙碌著。
李二在靠陽面的屋簷下搬張椅子坐著,雙手攏在袖子裡,一雙眼睛巡視著整個院子。
看到有幹活偷懶的,便出聲喝斥。
“李少,來喝口茶。”
一個身量高大的少年微弓著腰,把手裡的茶壺遞上。
李二接過茶壺,嘴咬住壺嘴喝茶,眼睛卻仍不離眾工人。
“喂,老張頭,說你幾次了,幹不了就滾蛋,爺這裡可不是濟慈院,不養閒人。”
李二衝院中一名六十多歲的老漢喝一聲。
那老漢似腿腳不便,揹著一個大竹筐,步履蹣跚。
被李二這么一喝,心下一急,便要加快步伐,哪想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竹筐裡剛染好的布便掉在泥地上,弄髒了。
李二騰一下站起身,快步走到老漢身邊,對著他屁股踢一腳。
“沒用的東西。”
他罵一句,轉頭問那高大少年:“虎娃,老張頭這個月第幾次失誤了?”
“第三回。”
虎娃答道。
李二扭頭對那老漢說道:“老張頭,咱先前便立過規矩,每月工作失誤三次便辭退,你們可是都知道的。”
“李少爺,李爺,您行行好,不要趕我走,我老伴臥病在床,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
“看在我這裡幹了半輩子的份上,您就饒了我這回吧,我給您磕頭了。”
說完爬起來對著李二咚咚磕頭。
李二跳過一邊,對虎娃喝道:“你瞎呀,還不快把他拉起來。”
虎娃趕緊把老張頭拽起來。
李二嘆口氣,作一臉為難狀。
“老張頭,無規矩不成方圓,既立了規矩便要遵守,若人人都像你,這么大一作坊我又怎么管理。”
“這樣,我作主,從我的工錢裡再給你補半月工錢,作為布坊老人,你莫要為難我。”
老張頭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李二,淚水從眼角流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二朝虎娃使個眼色。
“老張,我送你去帳房結工錢吧。”
虎娃半推著木然的老張頭離開。
“看什么看,還不快乾活!”
李二大喝一聲。
圍觀眾工人敢怒不敢言,默默繼續手中活計,他們可不想再步老張頭後塵。
李二心中得意。
又趕走一個幹活不力的老人,為布坊省一筆支出。
過了約兩炷香功夫,虎娃獨自一人回來。
“辦妥了?”
虎娃點點頭。
李二滿意地一笑。
“虎娃,好好跟哥幹,過個一年半載,等哥當上管事,便提你作個監工頭目。”
“真的?李二,李少太你真是太好了!”
虎娃大喜,一臉激動。先前因幫著趕走老張頭而生的一絲愧疚早不翼而飛。
做上頭目便不用再親自動手幹活,工錢也是普通工人兩倍。
他正要想著對李二說些表忠心的話,看大門的走了過來,對李二道:“李少,門外一個自稱劉遠洲的人找劉闖。”
李二臉色一變,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虎娃神色一愣。
轉頭看向李二。
“看我幹什么?他既然過來找你,你就出去見見吧。”
李二面無表情說道。
劉闖一時也拿不準他的真實想法。他可是太清楚劉李兩家的因怨了。
李二會這么大度?
“還杵在這裡幹什么?還不快去!”
李二怒道。
劉闖不敢忤逆他,只得轉身出去。
打心底裡,他是不想去見劉遠洲的。既選擇跟前途遠大的李二混,便決心跟劉遠洲劃清界限。
找我來幹什么?見了面又能說什么?反而惹來李二不快。
他心底竟生出一絲怨氣來。
慢吞吞走到大門口,見一道挺拔背影負手立在門外,宛若松柏。
聽到腳步聲,那道身影轉過身來,正是劉遠洲。
“虎娃。”
他露齒一笑,眼眸幽深,似一口深潭。
劉闖一時竟有些自慚形穢,不自覺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二娃,你,你怎么來找我?”
他嘴裡蹦出這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咱們走走?”
劉遠洲笑著問道。
劉闖點點頭。
二人便順著村中道路慢慢走著。
“工作還順利嗎?”
“還好,李二對我還真不錯。你呢?”
“也還行,前段時間出了一趟遠門,才回來不久。”
二人閒聊著,不覺已走到村口。
五六個孩童正在玩耍,其中一個八九歲大的小男孩突然眼珠一轉,點著手中一個大爆竹便朝著一個小女孩身上扔去。
引線“嗤嗤”閃著火花,眼見便到那女孩頭上。
那女孩似嚇呆了,竟不知躲閃,站著一動不動。
突然,一道影子閃過,那爆竹拐彎向上飛去。
“呯!”
爆竹炸開,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卻是劉遠洲及時出手,踢飛了爆竹。
那小女孩回過神來,一臉驚恐神情,轉頭對劉遠洲說道。
“謝謝大哥哥。”
劉遠洲朝他笑笑,又對那扔爆竹的小男孩嚴肅道:“你這樣做是很危險的。”
那小男孩卻毫不在意,扭過頭去。
“啍,要你管。”
說著便招呼他們夥伴們離開。
“胡四,老孃今天非打爛你狗頭不可!”
那小女孩,不知從哪撿來一塊尖利石頭,大吼一聲,舉著朝那男孩衝去。
那男孩臉色大變,也顧不上身旁夥伴,撒腿就跑。
看著這群小孩跑遠,劉遠洲不禁莞爾。
他想起小的小時,和劉闖張河等同李二他們,也如這般經常打架。
現在,他們都長大了,同李二似乎有了更深的仇怨。
而曾經的夥伴,卻也走的走,散的散。
想到這裡,他內心一陣黯然。
轉頭看向劉闖,見他一臉不耐煩。
劉遠洲頓時也失了再交談的心思,便說出此行目的。
“虎娃,三爺想叫你過年來家禮叔家,大家一起過年。”
劉闖內心一陣糾結。
三爺對他是極好的,按理他應答應。但去了,必定惹李二不快,從而影響他前途。
權衡片刻,他一咬牙,說道:“二娃,我過年那幾日還被安排值守看護作坊,便不去了。”
劉遠洲面無表情點點頭,說道:“那行,我先回去了,你,你保重。”
說完轉身離去。
劉闖望著他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重重嘆口氣。
過年一天天臨近。
臘月二十四,祭灶。
三爺領著一家男女老少給灶王爺供上糕點、糖瓜等各色供品,乞求來年全家平安順遂。
這一日過後,延州院便徹底放了假。
劉遠洲並未被安排有執班任務。
他照例每日早晚到城外僻靜處練功,站樁體悟整勁,練習梅花拳與十八散手,隔一天修習一次輕功。
值得一提的是,隨著陰陽二勁體悟加深,練習輕功對身體負擔逐漸減輕。
白天無事便幫著他堂叔一家準備過年事宜。
其間也和羅要邢友慶三人小聚一次,得知邢友慶在羅安家過年,心裡也是高興。畢竟一個人過年總是孤單。
又收到劉小川的信,得知他今年過年卻要在藥田執守,正月初四五才回延州城。
劉遠洲頗為遺憾,那時他應正好回了劉李莊,回來後也不知能否相聚。他寫了回信。
時間如流水,不知不覺來到臘月二十九,除夕。
北方習俗,除夕這一天要到先人墳頭祭拜的。劉遠洲他們這一支劉氏先人陵墓在劉李莊。
除夕這天肯定回不去,早上貼完春聯,三爺便領著兒子孫子重孫來到城外空地,在地上劃個圈,供上祭品,點上線香,最後朝著祖陵方向燒黃紙,跪拜磕頭,放炮仗,祭拜儀式算是完成。
下午,張丹丹提著些禮物過來了。嬸嬸高氏非常開心,拉著她說了一會兒話。
張丹丹是個閒不住的人,跑去廚房幫著準備年夜飯。
酉時正,年夜飯準時開桌。
劉家禮家的年夜飯自是豐盛無比,非鄉村普通人家能比。除尋常雞鴨豬牛羊肉,還有來自南方海里的帶魚、大蝦等也上了餐桌。
劉遠洲張丹丹姐弟是大開眼界,大飽口福。
吃罷飯,天色已暗。劉遠洲把張丹丹送回酒坊號舍回到家時,見三爺一個人悶悶不樂坐在房間裡。
劉遠洲便猜到三爺一定是還在想他二叔的事。
暗自嘆息一聲,他也不知如何勸解三爺。
三爺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劉家禮,二兒子劉家仁。
對於這位二叔,劉遠洲只在十來歲見過一次。據劉遠執說,二叔在南方做買賣,已有好多年未曾回來過年了。
過年講究個一家人團團圓圓,人越老越是在意這些。
突然他又想到自己遠在村裡的父母兄長,也必定在思念他吧。
想到這裡,他的心裡升起無限愧疚。
正月初三一大早,劉遠洲提著些禮物來到張長江家。
張長江不是延州府人,在城裡租了一處帶小院的房子住。因被安排春節值班便沒回家過年。
太玄宗有個規矩,各院之間,暗勁以上武師須異地任職。是以,延州院主事級別以上基本都非延州府本地人。
他來給張長江拜年,也順帶著請假。他已和三爺商量好,正月初五便動身回劉李莊,來回也要個十來天。
張長江正準備外出訪友,見劉遠洲來拜年,亦十分開心,拿出茶水瓜果熱情招待。
閒聊幾句,劉遠洲說起請假之事,張長江痛快同意,畢竟正月裡院裡也沒什么事。
他知道張長江要出門,目的既已達到,便起身告辭離開。
正月初五,天還不亮,劉遠洲和三爺便已起床收拾東西。
待天麻麻亮,所有東西已收拾妥當裝上騾車。
今天又是個大晴天。
匆匆吃過早飯,二人別了家裡眾人便坐上騾車出發。
此刻,朝陽尚藏在山背後,東方天際卻已染得一片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