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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驟停,凜風起,建晟侯府里早呈一派銀裝素裹。隋御站眙在窗前,於耳邊嗚嗥的風聲置若罔聞。

郭林和水生潛入到東野地界已有幾日,金生滯留在盛州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兩路人俱沒有回來,如今再添一場新雪,封山阻路,又為他們的歸期增加了障礙。

“喝葯。”鳳染親端湯藥走進來,“那兒是風口,你想生病不成?”她聲調微冷,把體貼話講出挖苦之味。

隋御回過神,馴順地端起葯碗仰頸飲盡,湯藥再苦都沒皺一下眉心,他明了鳳染現在瞧自己一萬個不順眼。

“一個來路不明的外人躺在西正房裡不成事兒,我讓紫兒去後院拾掇間房捨出來。”隋御輕咳,伸指揩凈唇邊的葯漬。不敢使喚鳳染接過空碗,而是自己走到案邊放回去。

“那個……等她能下地以後,咱們就攆她離開。”他目光凝在鳳染身上,“救她回府,是我考慮不周。”

“救人性命還需要考慮什麼?”鳳染跟着走回來,單掌撐在案邊,諧笑說:“咱們今年是買得起炭火,可人口也增加不少。鄧媳婦兒剛跟我報完賬,咱們依然窮得很。”

隋御呼吸微窒,薄唇快綳成一條線。府內府外都這麼亂糟糟的,他何故要動那份悲憫心思?

“打今兒晚上起,大器和鄧媳婦兒先過這邊來住,讓紫兒留在那邊看顧着點她。”鳳染莞爾笑笑,“那姑娘叫寧梧,多好聽的名字,瞧身手應不在凌恬兒之下。”

這些,隋御早判斷出來。他不在意那姑娘叫什麼,只遑急道:“你懷疑她是東野探子?”

鳳染聳了聳肩,促狹地笑說:“寧梧不信任我,要是你這位恩公出馬,或許比較好辦。她現在體虛傷不了別人,誰知道過些時日,會不會再動手傷及府中人。適才我激將她兩言,且先把她穩住。但還得讓她交底,不然沒法徹底安心。”

“我不去。”

“你以為寧梧會相信榮旺是她恩公?再說你沒坐輪椅的樣子已被她瞧見。她萬一真是哪方的探子,是留是殺,不還得你拍板決定么?”

鳳染心下自是負氣,面臨要事卻不得不降心相從。

“那你隨我一併過去。”隋御耳際緋紅,似表衷心地道,“沒甚麼可瞞你的。”

“合著你還打算自己個兒過去?”鳳染努努嘴,故作愕然道。

“不不不,我沒有。”隋御憋屈吧啦地道,“娘子,我就是不會說話,你知道的。”

鳳染“噗嗤”一聲破笑出來,想想隋御說的很是,換做以前他早跟自己吹鬍子瞪眼睛了,沒準兒這會子正在心裡忍着氣呢。

她頓然起身,說:“那便過去吧,估摸榮哥兒也給她灌完葯了。”

隋御草草應了聲,到底隨鳳染重新去往寧梧面前。

一場降雪,從北黎錦縣延伸到東野赤虎邑。在錦縣那頭還是細粒小雪,到赤虎邑這邊便成了茸茸雪片。

水生和郭林把落腳地選在了城郊一家極其破舊的小客棧里,豈料一夜之間,外面已成為“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象。

二人在客房裡一面收拾行裝,一面商議今日的行程,大雪並不能阻止他們的步伐。

“咱們只瞧見二郡馬入都繳貢,大郡馬那邊怎麼沒有過來?”

郭林口中吐出白氣,這小客棧里講究不得,簡陋又凍人。他勒緊套在厚衣外的護臂和護膝,再把防身用的匕首揣好。他那口從不離身的長刀,被迫放在建晟侯府里,帶過來實在太扎眼。

水生從房外端進來兩碗清得快要見底的白粥,另拿兩張已經發硬了的烙餅。

“過來趁熱吃。”水生枯笑說,“原以為是咱選的地方破舊,才吃得這麼寒酸。幾日待下來方知曉,赤虎邑差不多都是這個狀況。若按眼前推斷,東野今年要按去年的份額給北黎進貢,只怕……”

郭林坐到快散架的桌几旁,只咬一口烙餅就要把牙硌掉。他惱怒地低罵了聲,捂着腮幫子道:“咱們尚且有怨氣,何況是東野的百姓。不知那東野國主會怎麼做。”

“大郡馬那支族帳坐擁東野舊都。”水生挪過郭林面前的海碗,替他把烙餅撕扯成一小塊一小塊泡在白粥里,“它不算在十二郡里,換句話說,大郡馬那邊應是皇族近親。皇室貴族不賦稅賦貢,這是規矩,北黎亦是如此。”

“換在北黎,兩個郡馬之間沒啥比較性,但在東野卻不行了。”

昨日水生為郭林普及了不少東野內情,他現在已能想清楚很多事。郭林繼續吃着烙餅,“凌澈沒有兒子,這輩子再有兒子的機會甚微。兩個郡馬自然列在下一任國主候選人里。一家繳貢那麼多,一家卻分文不出,私底下不知要罵成什麼樣。”

“凌澈受任於危難。”水生在這幾日里又了解到一些歷史,“即便是現在,百姓的日子仍過得艱難,十二郡各大族帳和東野朝廷之間的關係又這麼緊張,難怪凌澈想要得到侯爺。”

水生和郭林勉強吃下幾口後,白粥已涼透,二人沒奈何地推開海碗,準備出門上路。

“侯爺曾經的戰績不需多講,單憑他對北黎在軍事上的了解,就足夠讓凌澈動心。沒過東野之前,侯爺已猜到這些問題,只是沒想到,東野的境況比咱們想象的還要差。”

二人走出小客棧,雪白的土路上已有多條碾壓過的車轍和雜亂的腳印。

水生警覺地環顧四周,“走吧,看看今天還能有啥收穫。”

郭林嗐了一聲,說:“要是……咱家侯爺能做成那小郡主的郡馬,是不是就有機會登上東野國主之位?”水生照着他的後腰猛踹一腳,直將郭林踹倒在雪地里。

“這話就在咱倆之間說說,回到侯府敢亂說一個字兒,別怪我今日沒提醒你。”

今日降溫特別冷,二人都穿起厚衣服。本就行走笨重,抽冷子被水生來這麼一下,害得郭林半日沒能站起來。水生不去扶他,又衝倒在雪地里的郭林補了一腳,“聽到沒有?”

“季牧!”季牧是水生的本名,郭林惱羞成怒,竟低叫出口,“你他娘的!”

郭林連滾帶爬的直起身,剛想揪住水生的衣襟兒給他來個回擊,便見到水生異常肅穆地瞪着他。

“別喊,再招來人。沒咱家那位小夫人,你以為侯爺能活到現在?還能重新站起來?最艱難的那大半年你不在,你不清楚我們是怎麼熬過來的。”

郭林束手窘笑,低聲道:“我這就是隨口說說~再說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常事兒?若侯爺以後真投誠東野,和那小郡主聯姻,對夫人來說也是好事情啊!有這個依靠,總比那不靠譜的曹家、鳳家要強吧?”

二人在路上逶迤多時,抵達東野皇宮附近後,身上已冒出很多汗。他們不得再往前走,只好尋了個隱蔽處眺望皇宮周遭。

東野皇宮像是北黎的一處行宮,規模小上許多,富麗堂皇程度更沒法子比較。

今日雪停,凌恬兒心情大好,挑了晌午之後,策馬出宮。羅布等扈從在後面尾隨,知道他們主子很喜歡在這種天氣里撒野。

然則知道她喜好的不止羅布他們,還有跟隨二郡馬狄真一起入都的狄格。他守株待兔般候在皇宮外圍,待凌恬兒打馬出宮時,一徑從暗處竄出來,嬉皮笑臉地將她黏住。

凌恬兒一甩馬鞭,沒好臉地叱道:“給本郡主滾蛋,否則有你好看!”

“恬兒郡主,別對我這麼凶呀。我大老遠從丹郡過來探你,你忍心拒我於千里之外嘛?”

狄格和他一胞哥哥狄真長得很相似,都是高高瘦瘦、皮膚黝黑的模樣。狄真的眼睛圓一些,狄格多了對酒窩。狄真在騎技、射箭等方面佔盡上風,狄格卻更得父母親的疼愛。

讓他來打凌恬兒的主意,完全是因為他真對凌恬兒有好感,否則他不會一趟又一趟地往赤虎邑跑。

“我真該拖你去見姐夫。”凌恬兒拉緊馬轡,“咱倆跑上一圈,我贏了你就在我面前消失。”

“我要是贏了呢?”

“不可能!”凌恬兒自傲道。

言落,她已策馬奔馳起來。狄格緊跟其後,大笑聲響徹在宮牆周圍。

避在暗處的郭林朝水生擠眉弄眼,小聲說:“這小郡主還挺搶手。”

“真讓你猜着了,誰能娶回小郡主,誰就有機會成為下一任東野國主。”水生諷道,“要不郭將努把力?侯爺當年哪個戰績里沒你的身影?”

“水哥兒,咱能不這麼夾槍帶棒的說話么?”郭林換腿捯腳,外面這天實在太寒冷。

“看樣子凌恬兒要麼是不關心百姓疾苦,要麼就是不清楚底下實情。”水生吸了口涼氣,渾身打了個冷戰。

“天兒這麼冷,你們二位要不要找個地兒暖暖?”

凌恬兒爽朗的語音從身後傳來,郭林和水生兀地轉身,只瞧她身旁已不見那個叫狄格的傢伙。

羅布帶人騎馬將他們倆圍在中央,發出陣陣訾笑,這一回可算來到他們地盤上。

郭林和水生背靠而站,既被對方發現,不是逃走就是身亡,沒有第三條路可選。

他們倆都經歷過最慘烈的戰爭,跟隨隋御退伍這麼長時間,已太久沒聞到過血腥的味道。

二人僅驚悸片刻便鎮定下來,對於死亡,他們早就時刻準備好。

凌恬兒甩起馬鞭走近了些,冶笑說:“刀子不必再往外掏,我又不會要你們的命。放心,我不抓你們,就到……”她瞅了眼前方,“就到前面的酒樓里坐坐吧。”

水生和郭林半信半疑,仍不敢放鬆警惕。

凌恬兒跨下馬背,走到二人面前,微微低頭道:“打你們今兒一早往皇宮這邊來,我便得了信兒。怪就怪你們運氣不好,赤虎邑建都不久,人流沒有你們錦縣那麼多。一場大雪過後,不會有很多人出門上街。你們倆再怎麼掩飾,終究與東野人不同。”

“少廢話。”郭林兇橫道,已從身上掏出匕首,欲要拚死一搏。

羅布見他拿出匕首,遽然跳到凌恬兒身前,“郡主小心!”

凌恬兒將他往旁邊撥去,無畏地笑道:“你們來東野想知道些什麼?何故這麼偷偷摸摸,我父親早說過,對你們主子完全開誠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