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天狼王城城頭。

葉十三離開之後,大日下墜,黃昏餘暉將斷成兩截的槍影拉得很長,易瀟坐在城頭邊緣,蓮衣被風吹得飛來飛去,眼神里閃爍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看着遠方的北魏大地,在逐漸降臨的黑暗當中,燈火勾勒出山體的輪廓,城下的鐵騎處理着屍體,焚天的火光帶着血腥氣息。

晚風吹來屍骨味。

有人登上城頭,沉默不言,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齊恕的傷情不算嚴重,但王落受了重傷,現在在大榕寺休養,前線的事情......破開了天狼王城,其他的便不需你再出手,免得多生事端。”

蕭布衣將雙手抬起虛搭着枕在腦後,道:“葉十三回去之後,不知道南海的態度是什麼,如果執意插手,再讓聖島介入制衡......你在想什麼?”

從易瀟趕到戰場,到天狼王城的攻城結束,兩人之間的見面時間不超過十個呼吸,只是遠遠一個眼神之間的交觸,易瀟便騎馬而去,一人攻城,此後便無更多的交流。

到了此時,才有了機會坐下來,認真的談一談。

“我在想......有些事情我們知道註定要發生,但發生的時候,仍然無法接受。”

易瀟輕輕頓了頓,道:“譬如說......戰爭。”

“戰爭是無法避免的,我們手持利劍,擊敗擋在面前的敵人,為的是讓身後的子民更好的活下去,如果不這麼做,我們就是死去的那一方,沒有人會為失敗者弔唁。”

坐在城頭的二殿下表情還算平靜,“洛陽一日不倒下,蘭陵城就不會停下。”

易瀟輕輕嗯了一聲:“我知道的。殺人是無法避免的,一國之間的是非成敗,不該因為任何的因素而停下腳步。”

他想了很久,像是在組織語言,能夠正確的表述出自己的意思。

“我想說......我本以為,輪不到我們的。”

蕭布衣怔了怔,轉過頭望向易瀟,小殿下雙手同樣搭在腦後,向著城頭倒了下去,仰望星空,眨了眨眼:“我以為,蕭望和老師會替我們把這一切都擺平,輪不到我們來操心的......”

易瀟閉上雙眼,耳邊風氣繚繞,似乎帶來的血腥氣息並不那麼重了。

就像是很多年前,在蘭陵城城頭的那樣。

兩個人像是回到了幼年時候。

“這一切的發生,就像是在昨天......城下的火光不像是焚屍,像是慶祝的篝火,這個時辰,我應該回到經韜殿去讀書了,或許再過不久,我就要坐上馬車,從蘭陵城離開,一路渡江到北魏謀生。”

“我本以為,我這一輩子,只需要讀書就可以了。”

“蕭望和他的鐵騎會踏破淇江,把洛陽的大軍推平。老師會成為齊梁最強大的後盾,可是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呢?”閉上雙眼的年輕男人,心臟的跳動平緩而又穩定,他輕輕吐出幾個字:“這樣的話,我就會死在十六歲了。”

蕭布衣將雙手按在膝蓋上,俯視着城下的火光,擁擠密集,稀疏零散的黑點白點,忙碌的將士,死去的白骨,這些都模糊了。

那一年他看到的城下景象,如果沒有撲面刺鼻的血腥氣息,其實與現在是差不了太多的。

有時候死亡與新生就只有這麼一線之隔。

被殺或者殺人都不會帶來喜悅。

只有結束這場戰爭,讓人忘卻死亡,才能短暫的忘掉痛苦。

二殿下說道:“我們走到這一步,付出了很多的努力,這很不容易。”

“努力的活下來,改變這個世界。”

蕭布衣輕聲且堅定的說道:“為此付出代價......在所不辭。”

易瀟睜開雙眼,望着蕭布衣,他笑了笑:“你真是一個天生適合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我記得在雷霆城的時候,你還不是這麼篤一的人,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堅定?”

蕭布衣笑罵了一聲放屁,接着收斂了笑意,認真且嚴肅說道:“在你死的時候。”

城頭的氣氛一下沉默下來。

雙手按膝的二殿下,指尖微微發力,吐出一口濁氣,努力笑着說道:“在蕭重鼎死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到底意味着什麼,親人的死亡讓我覺得痛苦,但你死了以後,我意識到了......痛苦並不能改變什麼,我要好好的活下去。”

易瀟輕輕打趣說道:“一個人徹悟的程度,恰好等於他所受痛苦的深度......我死了,你終於開始惜命了?”

蕭布衣正色說道:“活下去......才能有未來。”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滅魏只是一個開始......”二殿下望向易瀟,語氣凝重:“蕭望的身體並不好,在他倒下之前,我要讓他看到洛陽先倒下了,漠北的王庭倒下了。我要滅魏,要伐妖,要把淇江兩岸合攏,完成南北合流......”

最後是長久的停頓。

蕭布衣盯着易瀟的眼睛,一字一句,無比認真,無比沉重。

“我還要......殺死老師。”

......

......

“殺死老師......這件事情,我準備在洛陽倒下之後再做。”

說這句話的不是蕭布衣,而是易瀟。

易瀟坐直了身子,他盯着二殿下的雙眼,“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鹿珈鎮有一個倖存者,叫做‘胭脂’。”

蕭布衣言簡意賅,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這個女人現在被‘保護’起來,沒有動用天闕,而是七大家的力量,就囚在蘭陵城......老師離開了蘭陵城之後,對天闕仍然有着極高的控制力度,不管他是否放棄了世俗的力量,我需要弄清楚,他究竟圖的是什麼。”

“瞎子還活着,而且在鹿珈鎮上空射出了一箭......這一箭射碎了顧勝城的耐心,也射碎了西域的求和念頭。”

易瀟聽到了這個消息,欲言又止,最終保持了沉默。

“很多事情都是一個謎,解開這個謎並不需要多長的時間,但我現在沒有更多的心力......”蕭布衣搖了搖頭:“如果你們都死了,那麼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勝算。”

“好在......你還活着。”

蕭布衣忽然咧嘴笑了笑,說道:“而且活得這麼好。”

天狼王城的城頭,抬起頭來星空無垠,低下頭去火光縈繞。

死去的人,屍體在火光中焚化,靈魂升空,據說會變成天上的星辰,但易瀟知道,天上什麼都沒有,那些星辰的數量並不會因為死去了多少人而改變。

活下來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在戰爭當中活下來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不僅僅艱難,而且痛苦。

城頭上的兩個人,坐在星空之下,火光之上,就像是在生死邊界線徘徊的擺渡人。

一個人忽然說道:“這件事情,交給我吧,在洛陽攻破之前,你不要分心了。”

另外一個人笑了笑,道:“好。”

......

......

“這座城叫涼甲城。”

蒙蒙細雪。

披着白蓑袍的少年站在雪中,輕聲說道:“天狼王城破了,玄上宇會試圖說服江輕衣,與北魏一同對抗齊梁,擊退南人......所以很快,涼甲城就會迎來一場很重要的談判。”

易小安站在源天罡的身旁,她的黑袍上覆了一層慘白的雪色,目光望着涼甲城,她聽着身旁的老師娓娓開口,一路上從天狼王城走過。

“寧風袖會死在天狼城頭,被一劍抵穿心肺。寧夫人在王府里上吊自殺,府里的兩個丫鬟投井,麾下的大將張文遠自盡,放棄了領兵抵抗的念頭,所以齊梁能夠如此輕鬆的屠殺天狼王城。”

“天狼王城有一名倖存者逃了,是森羅道十六組的斥候,他會繞過風庭城抵達洛陽,把戰報傳給曹之軒。”

“拒西防線會撤下來鍾家的人馬,但是那個姓段的修行者會留下來......他是北魏唯一的希望,很快他就會抵達涼甲城,成為這場談判的主角。”

停頓之後。

源天罡笑着說道:“之一。”

易小安沉默了很久。

源天罡輕柔說道:“如果曹之軒願意向江輕衣道歉,而且真的付出足夠多的誠意,那麼西關或許真的會願意與洛陽聯手對抗強敵......唇亡齒寒的道理誰都懂,對於縹緲坡而言,看不見未來的仇恨沒有意義。”

易小安只覺得站在自己身旁的老師,那副微笑的模樣讓人不寒而慄。

白蓑拋飛,少年像是站在時光河流的制高點,注視着來迴流淌的江水,無論是未來還是現在,在他口中說出來,就像是既定發生的歷史。

曹之軒向江輕衣道歉,洛陽和西關聯手......

易小安疑惑着重複了那個詞眼。

“如果......?”

源天罡知道她會這麼說。

少年笑了笑。

“只可惜,沒有如果。”

“曹之軒是一個死心不改的人,他不會道歉,更不會承認自己錯了,他來到涼甲城,是為了殺死江輕衣,以更加鐵血的手段攏合西關。”

易小安抿了抿唇,她呼出一口熱氣。

“所以我們來到這裡,要做什麼?”

源天罡閉上雙眼,微笑說道。

“不做什麼,就這麼靜靜的......看着就好。”

涼甲城大雪紛飛。

兩道身影立在天地之間。

天地之間,大雪之後,彷彿有巨大的齒輪輪廓浮現,互相咬合,然後緩緩轉動。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