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墓地的所有光芒,都聚集到了天門的原因,生死墨盤外站立的兩道身影,都被陰影籠罩,顯得格外的陰森,沉寂而又肅靜。
“是的。”
“這很公平......”
顧勝城想了片刻,認真說道:“這是一場公平的對決。所以如果我比你先破局,我會直接殺了你。”
黑暗中的人,頓了頓道:“你破局了,就殺了我。”
易瀟看着在黑暗之中,飛揚而起的比黑暗還要黑暗的重袍邊角,神色複雜,心底默默想着,自己的蓮池已經枯萎了,顧勝城也沒了底牌,那麼最後的結局......也許是兩個人都死在這裡?
易瀟沒有說話。
他緩緩伸出一隻手指。
顧勝城同時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天門的狂風驟起——
伴隨着兩根手指落在棋盤之上,無數天光如龍捲飛旋,古袍少年重新飛掠而出。
若是命運的棋盤上,黑與白是宿敵,那麼勝負分出,終有一方分出。
易瀟閉上了雙眼。
他的渾身氣血,都在魂力的運轉之下,變得顫抖起來,這種顫抖,像是生物本能的應激反應,能夠激發出更多的熱量,還有潛能。
“咦?”
坐在輪椅上的古袍少年,細眯起來的眸子里,山河輪轉,氣勢磅礴蓄力而起,煥發熠熠神采,只是片刻之後,便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從落下第一顆棋子之後,他便再也感知不到對方的心思。
關於下一步的想法,或者後續的伏筆,布局——
這些全都無法感應。
不僅僅是眼前的這一個,包括着那一面棋盤的執棋者。
他們就像是萬年不變的冰山,即便讀心相是世上最堅固的鑿子,能夠敲開冰山下堅固的冰塊,也無法感知到......冰山裡存在着任何的,一絲一毫的溫暖。
古袍少年忽然想到一句話,有些人明明活着,卻像是死了。
這兩個人,就像是......死人。
死人是沒有想法的。
除了死人,就是真正的白痴。
何以瞞天過海?
成為大海。
坐在輪椅上的少年,雙手扶了扶把手,將雙腿蜷曲上來,呈現懶散的蹲姿,雙手托腮,看起來饒有興緻。
易瀟的瞳孔里一片空白。
他沒有去想任何的棋譜,沒有去按照自己幼年時候所記的,所背的,所打過的任何一個棋譜,去展露出自己真實的想法。
一片空白,就是什麼都沒有。
連一丁點的想法都沒有。
另外一邊的顧勝城亦是如此。
兩個人的魂海,卻陷入了極度的洶湧之中,無數的信息被採摘而出,機械而木然的運算,無數顆棋子,天元地方,黑白狂潮,一顆兩顆三顆四顆無數顆,每一顆棋子放大如同星辰,轟然落在魂海當中,演變出無窮無盡的變化。
“落子。”
“撤回。”
“再落子。”
“提子。”
“可。”
易瀟像是回到了四年前的劍酒會。
那座風庭城。
恍恍惚惚之間,有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熟悉的,陌生的。
天門消失了
墓穴的陰風也消失了。
所有的黑暗,全都消失了。
他的面前,那一座生死墨盤還活着。
坐在自己面前的棋手,蹲坐在輪椅上,黃衫飄搖,笑意缺乏,意興闌珊地掃視着自己,搖頭復搖頭。
那張面,緩緩與公子小陶重合了。
但易瀟知道,自己的對手,不是她。
也不是棋道三千勝。
原本木然空洞的瞳孔當中,有一縷漆黑緩慢上揚,落下,那是一張巨大如蛛網的黑袍。
棋盤的對面,坐着自己的對手。
那人早已經斂去了當年的癲狂姿態,站在命運棋盤的對面,凝視着巨大的墨盤,也凝視着墨盤上糅在一起的黑與白,生與死。
易瀟忽然覺得,眼前的顧勝城,若當年便是如此,他便成了風庭城那場酒會的主角,平靜而穩重,儀態翩翩,不慍不火。
時空拆分成了一條又一條的線。
兩個人的腳底,魂力的波動,撤銷了一面又一面的石壁,撤銷了天門的流光,墓穴的狂風,墓頂的劍氣。
撤銷了一切的喧囂和吵鬧。
連那個棋盤對面的古袍少年,自己要面臨的對手,都被魂力所撤銷——
兩人眼中只有彼此。
腳底是一片虛無,頭頂是漫天的渾沌,背後是永恆凝固的時鐘,巨大的搖擺在時空長河之間擺渡,搖晃,震顫漫天的虛無,像是震碎了這世界所有的鏡子,無數鏡片破碎,一層又一層剝落——
然後這些都被撤銷了。
唯有每一次落子,是不可撤銷的。
易瀟的腦海里,齊梁書庫的無數棋譜,推演出來的結果,機械而緩慢的響起。
“十三......七。”
“十一......九。”
“十一......十二。”
這是沒有情感的推演。
每一次機械的聲音響起,易瀟的手指便會落下。
容不得他思考。
他就像是一具死人的屍體,把所有的思維就交付給了上天,而那朵枯萎的蓮花,若是能夠重新綻放,便能夠在此時,綻出最大的灼目光焰。
只可惜並沒有。
他努力的想要喚醒那朵枯萎蓮花,卻苦於無果。
那朵蓮花枯萎了。
墓穴里沒有靈氣,沒有元力,什麼都沒有。
若是有呢?
易瀟很清楚棋盤對面的,是怎麼樣的一個對手。
他的落子速度比自己更加迅速,他的棋譜比自己背得更加穩固,他的心態比自己更加穩定。
若是沒了株蓮相,公平對弈,易瀟的勝算不到五成。
若是那朵枯萎的蓮花開了,那麼易瀟會毫不猶豫的將株蓮相提升到第六境界。
這是生死之戰,容不得有任何的怠慢。
顧勝城一直所痛恨的,就是命運
的不公平。
易瀟放空的思維里,閃逝着風庭城裡破碎的畫面。
“你們錦衣玉食,所以你們生?顧某摸滾打爬,就要顧某死?”
“這是什麼道理——”
“難道我顧某,生下來貧困,就不是人么!”
似乎有聲音在聲嘶力竭,痛苦喧喝着命運對自己的不公。
什麼孤高,自傲。
他只是不屑罷了。
這個世界如此骯髒,如此辱他,如此想要他死。
他偏偏要活下來。
別說做一個偽君子......就算是一個真小人又怎麼樣?
擺出什麼姿態,有什麼影響呢?
只是生存罷了。
易瀟的魂海當中,隨着一次又一次的呼喚,那朵枯萎的蓮花,有了一絲一絲的靈氣復蘇痕迹。
紊亂的思維如電流閃爍,從亘古漫長的荒蕪歲月而來,蔓延破碎,一顆又一顆黑白棋子,陰陽交和。
易瀟的眼皮在不斷的顫抖,魂海深處,有一朵黑色蓮花在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