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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一日,凌晨五點許,東方既白,月明星稀。已經是春深,金陵城隱約在望。

賈環在船艙內來回走動着,時而推開船窗,在窗邊眺望着金陵。去江西時,路過金陵,因急着趕路,受到龍江先生心情的影響,他似乎沒什麼感覺。

而此時,他卻是心潮起伏,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她,薇薇。

雍治十二年,在蘇州的初識。他在太湖上吟誦的那首詩:青衫少年無人識。在陳家大船上的認識。她彷彿如他的腦殘粉。

想起在清明時節那紛紛的小雨中,在蘇州城裡的閑談。她追着他一起返回金陵。

“我想回金陵,不行嗎?”那說話時的動人神態,明麗的容顏帶着一抹難言的嫵媚風情。

想起,花魁大賽時,在莫愁湖上,她的親近。在眾目之下,坐在他的身旁。香風襲來,一雙星辰般的明眸看着他。明麗不可方物。

還有,他湊近她脖子說話時,她的嬌羞。肌膚、脖子、耳根正在變得緋紅。美麗無端。

想起,她搬來住在他位於武定橋和安街的斜對門。想起,他寫給她的美人詞: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與群花比。

想起,同游秦淮河上,她單獨唱曲子給他聽: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想起,他誇讚她是大青衣,在船廳中錄下“人生若只如初見”的詞,想聽她的聲音:雍治十二年秋,與美泛舟於秦淮河上。試填新作聽新曲。

想起,她直白的問他:賈郎可願為我贖身?,想起她因他的沉默而哭泣,轉身離去,丟下一句:賈環,我一定會讓你這輩子都記住我。

想起,他給的五年之約。想起在將要北返京城之間,他約她再次在冬日泛舟秦淮河上:做一些我們終身難忘的事情,這才叫情調。

想起,教她唱的“讓我們盪起雙槳”,“女兒情”,想起她的溫柔繾倦,想起在金陵碼頭前,歌徹長江的送別。

讓我留下眼淚的,不止昨夜的酒。讓我依依不捨的,不止你的溫柔。在那座煙雨的古城裡,我從未忘記你!

“嘭。”

雇來的樓船停靠在金陵城外的碼頭上。天已經大亮。金陵,這座繁華的巨城,國朝的南都,煥發出巨大的活力。

“胡小四,你處理,回頭在武功坊里的住處等我。張校尉,你們自己到驛站里先住下。”賈環留下兩句話,大步流星的下了樓船。

賈環急不可耐的下船,讓正在下船帆,挽着纜繩的船老大和夥計們都鬨笑起來:賈大人急着去見相好啊。

胡小四拿銀子付船資。帶隊的錦衣衛張總旗沉斂的笑一笑,帶着三名下屬下船,自行前往驛站。

賈環在金陵住了兩年,很熟練的在碼頭僱傭小船進城,順秦淮河而下,過大功坊、府學、武定橋、文德橋、夫子廟、江南貢院。

位於秦淮河南岸的教坊司、舊院、珠市,便是在貢院對面。一條條的街道中,樓館林立。賈環棄舟登岸,徑直到曉夢閣中,在後院一間幽靜的小廳中,見到管着曉夢閣的金媽媽。

上午時分,富麗堂皇、雕欄畫棟的曉夢閣中略顯冷清。春日的陽光透過紙窗落在桌椅,香爐、字畫上。

上茶的圓臉俏美人,還停留在小廳中,不肯走。目光落在賈環的臉上,不斷的巡梭:一身水藍色的綢緞長衫,頭戴唐巾。容貌普通,身量頗高,自有一種攝人的風采。這就是傳聞中的賈先生?

金媽媽徐娘半老,四十多歲,笑的有點誇張,拍手道:“噯喲,賈探花,不想你今日到金陵!真是盛事。盛事。薇薇還說你要四月初才從江西回。”

賈環聽的不對味,打斷她的話,問道:“薇薇不在金陵?”他雖然心急如火,但到金陵,到曉夢閣,並沒有大張旗鼓。

金媽媽訕笑道:“薇薇前幾日去了蘇州。她有一位徒弟想要在蘇州揚名,她跟着過去幫襯。大約過幾天就回了。”

賈環滿腔的熱切,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薇薇不在金陵。他還要再等十天左右,才能見到她。

賈環沉默着,臉色難掩失望。惆悵難言的情緒徘徊在心頭。還有着疲倦,他昨晚幾乎沒睡。

“我給薇薇寫一封信,告知她我已經到金陵。勞煩金媽媽順路捎帶到蘇州。”

賈環當場提筆寫了信,交給金媽媽,說了幾句話,悵然的告辭離開曉夢閣,坐船往武功坊而去。他並沒有催薇薇立即返程。只是說他到了金陵。她在曉夢閣里擔任唱曲的教習。有自己的“事業”也好,左右只是在金陵再等幾天。

輕舟在秦淮河中緩慢的行駛着。兩岸春光爛漫,草長鶯飛,楊柳鬱鬱蔥蔥。江南已經暮春之時。

賈環坐在船中,情緒有些低落。固然是再過十天左右就能見到佳人。但,他還是很難忍住心中惆悵的情緒。賈環無奈的一笑,真是好事多磨!

既然見不到薇薇,賈環的行程應當是先回金陵的賈府祖宅,見一見管家,族老,吃個飯,再去見山長。還有在金陵城中的親戚、故舊們。但是,賈環想先回武功坊看一眼。他夢裡見江南的地方。

小船在武定橋邊停下,賈環付了船資,走上岸邊,進了和安街。幽靜的青石板街道中,幾名行人走過。

和安街這一帶,一貫很安靜。

“三爺?啊…你回金陵了。”看門的老僕驚訝之後,將賈環迎到家中,又轉身去潤德坊通知賈府。

看着院落里熟悉的一草一木,賈環追思往昔,感慨良多。裴姨娘身死於此。這裡也是他和林妹妹感情之始的地方。

而他這兩年因惡了天子,始終無法兌現他給林妹妹的承諾:賜婚。好在,林妹妹二月十二今年才滿十四歲。他還能略幾年的時間去謀劃。這件事依舊很難,很難。

賈環在東廂房裡看了看。黛玉的卧室還保持着原樣,當日,蘇詩詩還在這裡教她彈琴。

想着香蹤飄渺的蘇詩詩,他似乎還能看見她清麗嫻雅的玉容,她美麗的舞姿。還有在這裡,在雨中的下午,她在他嘴唇上柔柔的一吻。這讓賈環心中,因未見薇薇而返回的惆悵、黯然情緒再深三分。

金陵這裡,有太多,太多終身難忘的回憶。

賈環從東廂房裡出來,聽到外面有聲音。返回到前院,剛出正廳,就看見門外,一名清麗、婀娜的美麗女子走進來,白衣勝雪。身後還跟着一名俏麗的丫鬟,喊道:“小姐,小姐,你慢點。慢點。”

賈環站在正廳的門口,三步台階上,愣愣的看着庭院里的女子,半天沒回過神來:蘇詩詩。自他和寶姐姐成婚後,在京中消失了兩年多的天下第一名妓:蘇詩詩!

蘇詩詩沒再往前走了,定定的站着,一身白衣,清麗,曼妙。在這春風沉醉的日光中,她的倩影,若如玉女,國色天姿。清澈醉人的美眸獃獃的看着賈環。

一時間,有千言萬語,都不知道如何去訴說。

她聽丫鬟丹兒回來說:賈環回來了。她忙過來看看。而現在,她確認,真的是賈環回金陵了。

蘇詩詩展顏一笑,不意間淚水滾落,若如斷了線的珍珠。她轉身就走。一若雍治十二年的那個夏天。

再見蘇詩詩,賈環內心之中,彷彿一道閃電,刺破了那陰鬱,憂傷,惆悵情緒的烏雲。如同山林之間,有清泉流瀉而出,有黃鸝在枝頭唱着清脆、歡快的歌兒。

所有的負面情緒都一掃而空。還有疲倦。他突然間明白,薇薇在書信中說的驚喜是什麼!是她。蘇詩詩一直都在金陵。而且,和薇薇有着聯繫。

賈環喊道:“詩詩,別走!”

雍治十二年那個夏天,他心情複雜的目送蘇詩詩嬌羞的近乎是逃跑般的從他的書房中離開。雍治十五年的暮春,落英繽紛,他如何能眼睜睜的看着她再次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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