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在唱歌,哼的是北地蒼茫粗獷的秦腔,唱的卻是前朝南方詩篇中最出名的念奴嬌。林長生和瑤瑤牽著他的手在雲端飛翔,他們在聽二先生唱歌,聽得很入迷。
二先生的歌聲其實很好聽,配上他細細沙沙的嗓音聽起來別有一番味道。一曲終罷,二先生又哼起了另一首歌謠,這聽起來卻有些軍旅邊塞的味道了。二先生唱著唱著身後的林長生眼淚便滴下來了,那一句不教胡馬度陰山把他五臟六肺都點燃了。二先生的歌聲似乎是想把林長生內心裡本已經稍稍藏起來的傷痛從新拉扯出來,他要讓長生見見那些他內心害怕見到的東西。
“師弟,你可恨那些毀掉西峰的怪物?”
“恨,恨的打緊。”這話少年說得咬牙切齒。
“你想殺光他們?”
“殺光才好。”
“好,師兄便借你一劍,你可看好了。”
於是二先生拉著林長生和瑤瑤從雲端開始猛的下墜,速度快得林長生和瑤瑤臉都有些變形了,幸好這時候一股溫軟的氣息從二先生手裡傳進了他們身體,二人這才好受了些。他們下墜的方向赫然是山林間的一處洞穴。洞穴前昨夜一直追逐他們的那隻高大蛇人正盤腿坐在地上,它身旁的蛇人圍在一旁似乎正在說些什麼,它們的語言就如同尖銳的野豬哼叫一般,刺耳的很。
那隻高大的蛇人忽然有些詫異的望向了天空。
一道雪白色的剪影朝這蛇人凌空踢來。一聲沉悶的重擊聲之後,這高大的蛇人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被踢的飛了起來,直接飛向了幾十丈外湍湍流水的渭河。就像長生經常往渭河裡踢的石子一般,高大的蛇人被二先生一腳踢進了渭河裡,那怪物甚至還在水面上打了幾個水漂才緩緩沉了下去,河面上頓時浮出一朵暗紅色的波浪。
其他蛇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不過它們的驚慌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很快他們也被二先生一個接一個的踢進了渭河裡,撲通聲此起彼伏,林長生在一旁看著顯得很滿意,瑤瑤咬著牙站在一旁,小拳頭緊緊握著,顯然對這些怪物也是恨極了的。
三人回到西峰鎮門東門口時,天才矇矇亮。
林長生和瑤瑤昨日下午才隨著慌亂的突圍隊伍離開了這裡。這會兒跟著二先生回來,不過十幾個時辰,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心境,宛若隔世的經歷讓兩人一時間有些五味陳雜。
二先生一席白衣站在他們身側,白袍此刻依舊沒有一點汙垢,配上那破掉一角的斗笠和背後的五把形態不一的劍,風中白翻飛起舞,真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了。
可要是從前面看過來,那可能要失望了。
二先生這會兒在一個奇怪的臉譜面具,面具有些大帶著不太合適,二先生試了幾次也不太舒服,正面紅耳赤有些笨拙的在調整面具的位置。
“二師兄?”林長生嘗試著喊了一句。二先生頓時轉過身來。
“師兄為啥要帶面具?”
“我想嚇嚇它們。就是那種你們見的那種怪物,蛇頭人身,七師弟是這麼喊的,我便跟著這麼喊。我剛才突然決定以後要讓這種怪物見著我就害怕,所以決定找一個比較可怖的面具,這樣今後聽說書的人說起這段時,我想聽眾應該比較喜歡”二先生說著又從懷裡摸出了一個臉上畫著黑無常的面具要嘗試戴上。
“師兄,可是這會兒沒人看著啊,說書人又哪裡知道您這一段啊。”
“嗯,好像是這樣。那隻能勞煩師弟和瑤瑤記好了。以後把這一段告訴六師弟好了,他應該可以幫我宣傳宣傳。”
瑤瑤和林長生看著二先生異口同聲的在心裡感嘆了一句:“怪人啊。”二先生彷彿聽到了他兩心裡的潛臺詞一般。“那兩也是怪人啊,因為我這人只和怪人結交的,因為和怪人結交比較有意思,去書院看看你們就知道了,那裡也都是怪人。”說起全是怪人的書院,二先生顯得十分自豪。
“那師傅也是怪人嗎?”
“他就是最怪的那個。”
林長生和瑤瑤本來有些複雜的心緒被二先生這麼一說頓時沖淡了許多,三人就著西峰東門向滿目瘡痍的西峰城走了進去。
一股充滿血腥和屍體燒焦的惡臭頓時鋪面而來。
“城門不遠處,被李勳砸進城牆裡的幾隻怪物流淌的綠血已經幹凝,一行行螞蟻正順著凝固的血痕爬上了怪物的屍體,將小塊小塊的腐肉一點點搬了下午。城門周遭還散落著人們逃跑時不慎落下的衣服,鞋子,甚至還有斷臂。
瑤瑤噁心的吐出來了。
林長生也很噁心,白日裡逃難的時候看著這血腥的一幕幕彷彿已經麻痺。這時候再來看,心裡卻也噁心的難受,不過瑤瑤和今天剛認識的二師兄在,他便不能吐。少年這會兒忍得有些辛苦,豆大的汗珠不停的滑落面頰。
二先生沒有說話,靜靜揹著手站在原地,似乎是想讓林長生和瑤瑤感受這一切。
待到瑤瑤吐了好久,他才從懷裡掏張手絹遞了上去。
“謝過二先生。”瑤瑤面色發白的接過來了手帕。
“不用謝我,那手絹是四師妹的。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拿出來的。”
瑤瑤一臉無辜,眼睛瞪得好大。林長生憋了一下,他想笑,卻因為腸胃裡的翻江倒海竟是也吐了出來。
“啊。。。。”二先生一聲無奈的長嘯響遍整個西峰鎮。因為他自己的手絹最終也沒能倖免於難。
三人在城門口逗留了一會兒,還是沿著突圍時的路線緩緩走進了城鎮裡。
鎮裡一片死寂,邊軍,衙役,百姓,怪物,滿地都是屍體。一路行來,到處是一片寂滅的氣息。
走到福興街時,兩旁的房屋被燒的焦黑,如果不是昨夜那場雨,這兩旁的樓燒的應該更久些,這裡空氣依然有些灼熱,鼻間呼入的空氣中都有股火焰湧動的氣息。二先生走到一家二樓幾乎已經完全因為爆炸沉了下來的酒家前停了一下,瑤瑤和林長生也在這裡停了下來,這裡應該是爆炸的源頭,連地面都被燒的焦黑,周遭的房屋因為衝擊波的緣故,炸的四分五裂。
二先生走到酒家下爆炸最劇烈的中心,他皺了皺眉頭,右手一揮帶起一陣清風,清風從地上捲起一堆屍體的殘渣飛向了遠方。只餘下地上碎裂了一地燒的發黑的瓷片。二先生還看到了不遠處被一尊石獅子砸進地裡的常縣令和其他一眾最後守在這裡的邊軍,一個年輕人被劃開了肚子卻還死死用手抓住常縣令那變形的手。
他們離爆炸的中心稍遠,屍體卻依舊被燒的發黑。
二先生不想讓林長生和瑤瑤看到這些,袖袍一卷便將一地狼藉都化作一縷縷清風飛向了遠方。他又去酒家裡找到一壺還沒開封的西北烈酒,拍開封口給自己倒上一碗,又給瑤瑤和林長生也倒上了一碗,不過摻了很多清水進去。
他領著林長生和瑤瑤端著酒,向著縣衙行了一禮,很莊重的一禮。瑤瑤和林長生學著他的樣子也行了一禮,他們大抵知道這裡是最後常縣令他們留下來斷後的地方,爆炸也是從這裡傳出去的。
“身後縱有萬古名,不如生前一壺酒。”白衣劍客一聲低語,頓時捲起一陣奔騰的風,風很烈,狠狠的撞向縣衙前那面沾滿鮮血的大鼓,鼓聲響亮,鳴的西峰上空萬千雲彩都為陽光讓開了通路。
三人並排站著把酒喝了下去,瑤瑤在劇烈的咳嗽,林長生在感受這充滿全身的辛辣,這酒烈的很,哪怕摻了很多水,依然辣的燒心。
“啪”的一聲,三人就著晨光把土碗摔在了地上,位置大概就在邱副官喊那聲“龍灘酒”的下方。
三人走過福興街,朝渭河的方向走去。林長生緊緊閉著眼把張富貴那件帶血的長衫撿了起來。他憑著記憶在長衫前徒勞的抓了抓,他握住的只有發稠的空氣,哪裡又有好友往日間最熟悉的那隻手呢。
離龍鳳樓不遠處,林長生把李老頭的驚堂木也撿了起來,李老頭卻再也沒能站起了捏著他的耳朵笑著罵上哪怕一句。
他們在還一地睡著的西峰人中找到了個一個身材有些發福的中年婦人春苗,在渭河邊垮掉的瑤瑤家旁找到了身下鮮血早已乾涸的男人王景玉,他們是瑤瑤的父母。
林長生抱著瑤瑤,瑤瑤在他懷裡失聲痛哭,哭的很傷心。哭的二先生心裡都有些難過了,他背過身去,隨意找了個面具罩在了臉上。林長生雙眼通紅,但是他覺得自己這會兒不能哭。
“這便是天劫,問不了心,順不了意,便會化為心魔,修道途中讓你形神俱滅的不是老天,是你自己的心魔。”這是二先生在輕輕說話。
瑤瑤點了點頭,但是哭的更兇了。過了良久,小姑娘才收起了啜泣聲。二先生和林長生把瑤瑤的父母埋在了河岸邊。瑤瑤和林長生過去磕了三個頭,二先生也行了個大禮,三人這才離開。
林長生回到自己家裡,他找了些決定帶到書院去的東西。
“有些爹孃沒來的及拿走的東西,我要託人給他們送過去。”
他在後院找到兩株甜象草挖了出來,他還找到上千張銀色的錫箔紙,那些全部都是孃親這些年攢下來的,掛在爹孃房裡老爹的煙桿也被他取下來了。他還去自己房裡把那本《五州修行雜記》也揣進了懷裡。
二先生帶著他們又回到了渭河邊上,瑤瑤跑去垮塌的舊宅裡翻找了一陣,林長生趁著這段時間拿錫紙疊了兩隻白鶴放在埋著瑤瑤父母的那棵柳樹前。
二先生還想立快墓碑,卻被回來的瑤瑤阻止了。
“他們是在那棵柳樹下相識的,有那棵柳樹就夠了。”
小姑娘又偷偷跑到林長生旁邊給他展示了一本小冊子,冊子上記著的卻是他家平日裡經營的吃食的製作竅門。小姑娘偷偷看了眼二先生,見二先生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邊。低著頭紅著臉偷偷告訴少年:“以後我只給你和你爹孃做。”
林長生笑著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找了顆黑石子踢進了渭河裡。
不遠處的二先生也在笑,面具下的他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誰,滿臉溫柔,於是他也把一顆黑石頭踢進了河裡,不過他是帶著面具的,這樣溫柔的二先生大抵是沒人見過的。
“師弟,你為何想修道?”
“我想保護我想保護的人。”林長生前幾個字還說的有些小聲,後面幾個字卻是越來越有力了。
“那你且看好了。”君璃心把他背上最長的那把刻著“工布”二字的無鋒巨劍抽了出來,他看了看此刻似乎平靜的渭河。
一劍斬了下去。
抽刀斷水,大抵便是如此了。林長生家門口不遠處的渭河被他師兄一劍分作兩端,水流向兩邊分去。林長生愕然發現水裡竟然有四五十隻蛇人擠在一起,拼命想向衝向兩旁分開的河水裡游去,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了回來。怪物們又發出那種野豬一般的叫聲,不過這叫聲中能很清晰的分出其中的恐懼。
林長生笑了起來,“原來他們也是會恐懼的啊。”看著怪物們倉皇無措,林長生很開心。
二先生的又劈了一劍,上一劍,他把渭河砍成了兩半,這一劍他把河底的蛇人盡數分作了兩段,緊接著右手一揮,一股氣流從河底升了起來,把被斬成兩端的屍體都鉸碎了,右手一抬這些碎肉便和墨綠色的血液一道飛了起來,在陽光下開始燃燒,然後化作了黑色的顆粒,被灑向了空中。
收劍,水流合攏,渭河歸於平靜。
“來點風,別把河水弄髒了”君璃心自言自語了一句。
於是風便來了,風帶著那些黑色顆粒飛向了遠方。
“二先生,你亂扔垃圾。”說話的是瑤瑤,小姑娘臉上笑的有些狡黠。
尷尬的二先生眉頭不自然的跳了跳,卻掩不住滿臉的笑意。
回家,回虞山,回書院。
林長生和瑤瑤此刻和二先生一起站在他叫“太康”的飛劍上,這是他七把劍中的一把,是腰上的那一把。二先生說瑤瑤有點重,所以懶的拉著他們跑,便決定坐飛劍回去了。
瑤瑤站在隊尾似乎在生二先生的悶氣,其實她這會兒很高興。這飛劍就像一隻駿馬一般,二先生偶爾還得撫摸一下太康的劍尖,甚至倒點水在它身上。據二先生說,書院有些遠。若是不這麼做,太康飛的太久會鬧情緒,會罷工。停在萬丈高空動彈不得,這總歸是有些害怕的。
“師兄你平時七把劍都有什麼作用啊。”這話是正用手摩挲著太康劍柄的林長生說的。太康似乎被摸的很舒服,劍尖偶爾會翹起來擺擺頭,輕輕發出清脆的劍吟。
“太康用來坐,工布用來砍,龍膽用來劈,定光用來砸,清霜用來殺人,這把龍淵用來做飯。這把,這把叫越女,它不是我的。”
林長生和瑤瑤再次堅信二先生是個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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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你的修為很高吧,大概有多高?”這是一路上無聊的少男少女又在纏著二先生問問題了。
“我想做那天下劍道第一人。”
“師兄現在不是嗎?”
“怕是還差了些。”
“那書院其他的師兄呢,對了,還有老師呢?”
“目前只有師傅和大師兄比我高,不過以後說不好。”君璃心想了想,很認真的回答道。
“大師兄有多高?”
“應該比我高一個頭。”
“那師傅呢?”
“師傅想有多高就有多高。”
“師兄,你覺得我的修煉天賦如何?”這個問題其實長生剛才就一直在想,他覺著應該是不低的,不然二先生這樣的大修行者怎麼可能會認他做師弟呢。少年問完這個問題甚至已經挺直了腰桿,他準備聽完二先生的答案後驕傲的說一句:“果然如此。”
關於這個問題二先生在仔細琢磨,他想找一個委婉些的詞,他不想讓小師弟心裡難過。
“很爛。”二先生終於找到了一個不能麼難聽的。太康似乎很贊同的晃動了一下劍尖,林長生氣的嘟起了嘴。
此刻若是從飛劍上透過雲層往下方去望看到的是帝都京城,京城西郊有一座破落道觀,有個長得挺漂亮的年輕小道士正在唸書,他師傅則站在背後拿著戒尺搖頭晃腦的聽著。
唸的是“寧欺白鬚公,莫欺少年窮,終須有日龍穿鳳,唔信一世褲穿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