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林》 萧一城

“唉,六師兄怎麼還沒回來啊。”葉英站在離書院不遠的芒碭山頭上向北面的天際線遙望。狗子跟在葉英身後,贊同的點了點頭,它有些想六先生坐下的那匹踏炎了,它和踏炎好久沒見過面了。

按理說憑著踏炎的速度,哪怕是從上千裡外的北原荒地趕來,六師兄應該昨夜便已經到了,應該是路途遇到了什麼變故吧。

六先生在進入太原城前接到一封信,一封來自他父親的親筆信,父親要他留在太原。清晨從北地荒原一路向南進入太原城後,六先生的原計劃是繼續南行跨過平原在往書院方向去,不過因為那封信他不得不留了下來。

太原城內外聚滿了大量從周遭村莊和縣城湧過來的難民和商賈,西北軍風寒笑擁兵自亂的消息前日夜晚便已經傳遍了整個帝國北面,十萬精銳西北邊軍要是趁亂往北打過來,遭殃的可就是沿途的百姓了。還好這裡是龍溪郡,這裡有太原城。作為昊炎王朝北方最為發達的雄城,同時也是龍溪郡的郡首,太原還兼顧著帝國整個北面的交通樞紐和軍事重鎮的作用,數十丈高的花崗石巍峨城牆環繞整個主城。這些城牆已經矗立在這裡多達七百年的歷史,每個垛口,每面牆壁後隱藏的都是無數機關與暗器,在與北面蠻子的戰爭中,這裡從來都是最前方的那顆釘子。

從立城至今經歷七百二十年風雨變幻,它依然昂然挺立在這裡,這就是作為一座雄城生命力最無聲的證明。現如今十餘萬北方軍團中大部分精銳軍團也駐紮在太原城附近。有如此雄城在,北地的百姓在逃難時自然首先想到了這裡。

太原城從昨日夜晚便已經開始實施宵禁了,進城設立三道關卡,每一道關卡里三層外三層的佈滿了北方軍團的精銳步兵。他們在嚴格檢查並且限制進城難民的數量,城門口幾家酒茶鋪子中今日也多了不少看起來面相普通的青衣漢子,可要是讓懂行的仔細瞧上一瞧,這說不好便是李家暗衛甚至是朝廷的綵衣衛了。

進城的隊伍排了老長,不少難民便聚集在城門口不遠的各色酒家和茶鋪子跟前,各種各樣的情報和留言在這裡交織碰撞。

“那風大帥竟然和那怪物勾結,順勢清洗西北軍內部的異己,現在公然擁兵自重,要和朝廷叫板了。”一個閒漢飲了口熱茶朝周遭眾人抿了抿嘴說道。

“還風大帥呢,這是反賊,得直呼其名,或者叫聲風賊”一旁一個赤著膊的江湖漢子不屑的說道。眾人一聽這話頓時朝他圍了上去,這漢子被眾星捧月的這麼供著,頓時便來了興致。

“那肆虐的怪物你們見過沒?就是蛇頭人身那種。”

絕大多數人搖了搖頭,偶有幾個見過的一聽到這裡,卻是低下頭去不敢再看江湖漢子,彷彿只是回憶那怪物的模樣對他們也是一種痛苦。那漢子冷笑一聲,伸手拿著茶碗敲三下桌子。正立在旁邊聽熱鬧的小二趕緊上去殷勤的加了上好的新茶,再添上了些熱水。一聲爺喊得那叫一個殷勤。周遭人一見如此,圍上來的更多了。

那漢子正要開口,茶鋪外面走進來一個八九丈高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恨了一眼這漢子,那漢子趕緊低下頭去靜了聲。人群一見如此頓時想起一片噓聲,那中年男子也不理,付完茶錢也就往外走,身後剛才那個赤著膊的漢子和七八個江湖模樣打扮的人頓時魚貫而出緊緊跟在他身後。這夥人前腳剛走,幾個混在人群中的李家暗衛便綴了上去。

太原城幾乎所有地方都有李家的身影,這來自於李家在北地長達上百年的苦心經營。除了苦心經營,更重要的還是來自帝君的信任,這王朝畢竟還是炎家的王朝。所以雖然明面上李家掌握了太原城的大部分政治資源,可為了達到平衡,李家則和京都達成約定在北部軍團中的影響力被有意削弱,軍團裡摻入了各個勢力的眼線和關係來保證互相牽扯,在和平年代這樣的設計可以有效保證北部軍團不完全落入李家手裡。可局勢一旦亂起來,缺乏統一聲音的北方軍團很容易就會陷入混亂和被動。因此昨日風寒笑造反後大家今日唯一已經達成共識的便是將周遭幾個精銳兵團迅速收縮到了太原城周圍,同時向帝國中央軍團求援。

八皇子炎承恩這會兒在太原內城裡一座清幽的宅子裡休息,脫下一身紅袍重甲,他隨意著了身紅白相間的錦衣,端杯涼茶在屋子中間聽幾個今日才敢過來的親信整理西北這幾日劇變之後的情報。

西北軍反賊風寒笑前些日子裝病數月同時以維穩的名義將西北軍內部不少得力中層年輕軍官抽出,組成調查隊前往西北各地調查肆虐數縣的血色風波。這些年輕將領哪知道這是風寒笑蛇設下的局,在各地受襲,調查隊基本全軍覆沒。

趁著各軍團中這些年輕將領的離開,風寒笑又以緊急作戰會議的名義將剩餘一幫資歷較老的將領召集到了自己府上,這些人一進府裡頓時便知道中了埋伏,因為這屋子殺氣太重了,掩都掩不住,眾人想走卻被烈山行帶著埋伏已久的高手趁機偷襲殺傷俘虜中高級將領十餘人,這些人一除,風寒笑又以雷霆萬軍的手段端掉了帝國設在西北的監軍間。至此為止,再也沒人能阻止他風寒笑緊緊將西北軍握在自己手裡了。

當然風寒笑的算策也並非完美無缺,比如修為頗高的木相總兵萬木春和水相總兵江青就察覺到了異樣帶領親兵想衝回自己的營帳中去。不過迎接他們的卻是等候已久的風寒笑本人和他的兩個義子,江青當場被風寒笑砍掉腦袋,萬木春則發動秘法拼著被砍掉一條胳膊和腿,強行發動保命陣法傳出了西北大營。等萬木春掙扎著逃回太原來時,整個人已經幾乎只剩一口氣了。如果不是太原城清教主教龍石道人親自出手施展神術,這萬木春定是活不下來的。可龍石道人也只能幫萬木春依靠重寶續上幾天,萬木春要活下來還得連夜趕回京都去請神女出手才有辦法,這傷真的太重了。是以李家連夜組織人手送萬木春直接往京都去。

當然這些讓人沉悶的消息裡也還算是有條有趣的,風寒笑設計誅殺的十七路調查隊基本都全軍覆沒,唯獨龍溪李家小少爺李勳的人馬不僅逃過了一劫居然還帶出了三百百姓。聽說是書院的小師弟混在逃亡的百姓隊伍裡頭,那蓮有眼不識泰山,哪知道踢到鐵板了,被震怒的書院二先生一斗笠給砸了稀爛。

讀到這裡,炎承恩臉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二師兄就是二師兄,風寒笑這老賊此刻怕是也只敢縮在西北大營裡,要是二師兄真有意出手殺他,那老傢伙不躲在軍陣後面怕是腦袋都保不住。

炎承恩信手在紙上又畫了兩筆,叫來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低語了幾句便招手讓人離去了。

等周遭的人都撤下了,炎承恩才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

他雖然是書院六先生,可還有個身份是帝國八皇子,西北出了這麼大的亂子,父親需要人儘快代表皇家過來居中維持局面。他這幾月本就一直在北地修行,對戰陣之事也頗有見解,更何況被夫子選中之後,在書院的這兩年修為和才華更是突飛猛進,所以父親選中他來也是有理可據的。

父親的信來的很急,他要炎承恩用最快的速度摸清西北的真正局勢,如今西北亂像牽一髮而動全身,太原城又是帝國北部最重要的一顆交通樞紐也是進入忘川平原之前最重要的一個軍事重鎮,要是太原失守,十萬叛軍不說,更可怕的是荒原中那些嗜血的蠻荒氏族,他們要是湧進來了,忘川百里平原很難再找到太原這樣的地方組織防禦,失去縱深的整個帝國西部和北部都將全部被拖入戰火之中。

父親讓他先期在這裡坐鎮不僅是對他的考校,甚至某種程度上已經可以說是對他能力極大的肯定了,要是表現出彩,將來他在帝位的爭奪中自己一手牌也能打的更加得心應手。

當朝太子炎常寧雖然健在,不過他四肢先天便患有頑疾,無法行走這幾年病情加重甚至看東西都模糊了,這樣的身體別說帝王家,就是普通官宦家也是難當大任的。帝君雖然這些年沒有取掉東宮之名,可似乎有意對這太子疏離。大家心裡都清楚帝位斷不可能是留給他的,因此如今已經成年的十幾個皇子都有機會。雖然當今帝君依然春秋鼎盛,不過他似乎真的有意看一看到底那個兒子能擔此大任,對結黨一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這兩年早朝上大家隱隱都開始劃線了。

炎承恩自己對這皇位倒是沒什麼興趣的,在他看來王朝都最頂端的龍椅不過是一道束縛住自己的枷鎖罷了,生性自由閒散的他愛的還是修行,美景和駿馬。不過既然炎承恩修行天資驚豔,又是書院學生,那他的母后昭儀和背後薛家對王儲之爭自然是不會放棄的,他們成了炎承恩背後最堅定的支持者,在京城也替他經營出了幾分聲色,倒也算是王儲之位的一個熱門人選了。

一開始炎承恩對這些事是煩透了的,不過近兩年他也逐漸意識到既然自己已經身不由己的被捲入了這場風波,那邊再沒有可以獨善其身的道理,這本來就是天下最兇險的鬥爭,稍有不慎,新君登基後迎接的便是萬丈深淵。自己哪怕將來坐不上那龍椅,至少也要在這場鬥爭中為自己獲得足夠的資本,這樣才有可能在風暴最猛烈的時候翱翔天際來或者站到他應該站的人身後去。敗者,當然會失去他所有的價值,這是大機遇,更是大賭博,不過對他本人來說不過是大枷鎖。

炎承恩一聲嘆息,帝王家的出身看起來光鮮卻已經決定了他遠不能像書院其他那些師兄妹一樣修只屬於自己的道。這漫漫修道途中要是順不了意,自己又何嘗能真正攀向更高點呢?

對於這點,炎承恩最佩服的便是六哥炎重離了,除了父親和那些成百上千年都躲在深宮中修行的祖宗供奉外,六哥應該就是皇族最強者了。六哥不僅一身火焰修為玄妙難測而且從小就表現出遠超其他皇子的資質和潛力,心性更是堅毅綿長頗有父親當年風采。按理說六哥要是參與這帝位之爭,憑藉父親對他的喜愛,這局面幾乎就一邊倒了。可就當底下一幫臣子已經蠢蠢欲動時,六哥便堅定的向父親表明了絕不參與帝位爭奪的意願。這些年來他隻身一人行走天下,從不過問政事。

六哥曾說,他這一生只求兩道,一求俯仰之間問心無愧,二求以己綿薄之力但保天下蒼生太平。六哥的道很正,也很直,所以這些年修為更是突飛猛進,自從協助白帝斬殺兇獸朱鐵後,獲得大機緣和感悟沒用幾年就順利跨入火焰第六元素劫“幻影”。六哥固然讓人敬佩,可這會兒炎承恩最想念的還是書院那幫怪人。

“想見見新來的小師弟,聽說還多了個小師妹。對了,還有大師兄,那個一劍斬破星河砍出個陸地劍仙的大師兄。還有二師兄,不行,世上第六美的三師姐也好久沒看到了。鬧騰的五師姐和窮的只剩錢的七師弟也少不了,到最後竟然那個整日只知道睡覺的長孫忘情也想了起來。”炎承恩偷偷笑了一會兒,雙手抱著頭升了個懶腰然後把手裡的紙團揉做一團,輕輕彈了出去。

墨跡未乾的宣紙在空氣中燒的噼啪做響。

入夜,李家派去重兵護送萬木春回京都的車隊在離太原城八十里地的送龍崗半路遇襲,襲擊來自一隊在這裡等候三日的重騎兵千人隊,他們下手的時機和地點都選的非常刁鑽隱蔽,他們甚至把現場偽裝成了山匪襲擊的景象。當然山匪襲擊這種屁話報上去是沒人會信的,不過他們需要的本來就只是一個假象,無論這個假象看起來有多麼拙劣。因為過了太原城已經算進入關內了,往年裡哪裡會有不長眼睛的馬匪襲擊數百人正規軍的車隊,尤其領頭的還是李家一位木系第二劫神通的長老。

只要有個藉口那便夠了,京都自會有人跳出來利用這做文章。

隆慶三十八年夏天,風寒笑擁十萬西北邊軍造反,十餘萬慌亂的北部軍團連夜收縮到雄城太原周圍,北地荒野今年似乎也傳來了浮躁的氣息。既然風暴已經被人捲起那便不能停下,有人要借這場風雨成事,王朝內部此時到處都有暗潮湧動。有人說腐朽往往都是從內部開始的,混亂中怕是要百鬼夜行。

這些沉寂多年的“小鬼”難道不懼怕坐在帝國最頂端那個男人的火焰嗎?可惜那雙金剛怒目盯的不是這裡,他可能覺得這些小鬼還不夠格迎接他的目光,他們壞不了他的大局。

可歷史有時候往往就是小人物創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