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林》 萧一城

離七月小暑還有幾日,三師姐葉芷清家裡卻傳來一則不幸的消息,家裡比較親近的長輩前兩日過世了,需要姐弟兩回去弔唁。於是姐弟倆和夫子先生打過招呼後便去臨近的一個縣城搭渡船準備從寇海往揚州去了。

葉師姐出發前將小師弟託付給了五先生斐青蘿讓她幫忙照看長生的修行和生活。斐清蘿的小屋在距離桃林二十幾裡的觀星崖半山腰上,從山底到半山腰上其實是有早年工匠大師在這裡設計的雲梯,利用木製機關與繩索的傳動可以把人從山底直接拉到半山腰上,不過:這會兒斐師姐並不打算帶著長生坐這雲梯。

這不,這會兒她兩就正呼著晨時帶點泥土清香的空氣,在陽光和暖風的陪伴下在山路上往上登呢。斐清蘿穿著件平日裡練功的月白小袍在前面小步躍動,偶爾看到古松上的鳥兒還會輕輕跳躍上去問個早,林長生右手提著那把灰色柴刀,身上揹著自己幾件換洗衣服在後面有些費勁的跟著。

觀星崖高如其名,二人在山間行了小半日終於到了還在半山腰上的木屋。斐清蘿進屋去梳妝了一番,出來之後換上了她常穿的那一襲紫色及地長裙,腰上彆著根叫“夜吹”的青色四孔小笛,頭髮也完全散了下來只在頭頂帶了頂紫白相間留著些流蘇的精緻頭飾。這麼看來,五師姐還是很有書卷氣質的。

可惜是個話癆。

一路上斐清蘿東拉西扯,將長生的生辰八字,這兩日的喜怒哀樂,童年的種種往往調查了個清清楚楚。所以長生累的不是登了半日山路的身體,他勞累的是心靈。

經過書院裡這一個月的身體修行和每日黑石旁那汪潭水的盪滌,他能夠明顯感覺到身體的變化,兩三日前他練完刀在潭水裡休息時發現身體的毛孔居然開始在有規律的張開向往排出黑黝黝的汙漬,他討厭這個顏色,所以看的很是心煩。這事他剛剛問過五師姐,這排出汙穢的過程就是修行途中的洗髓了。任何修煉元素劫的修行者在擁有元素力前都會經歷這個過程,這是五行力探知到修煉者身體對元素力的親和在開始幫助修煉者清洗血液經脈中的汙漬了。這個過程一般就叫煉體或者也叫洗髓,正常人往往經歷三次這個過程後就會正式擁有修行元素力的能力了。大多數人的煉體會持續一年左右,當然某些修道天才也能將這個時間縮短到八個月以內。

林長生很興奮,他原以為進入自己曾經目眩神馳的修行道路之前還要經歷不知怎樣通天徹地的痛苦與艱難險阻。

沒有,什麼都沒有。

就是每日簡單的修煉身體與一次次的練刀就領著他進入了正途。就這麼堅持了一個月,他便已經進入了無數普通人夢寐以求的洗髓過程中。

可少年似乎依舊沒有習慣一個事實,書院和其他的四處不可知之地一樣,本就站在這世間修行法門的最頂端。不像尋常山門宗派,進入修行之前需要修行無數山門心經心法,祖宗經驗或者傳承,書院習慣用最簡單的手法達成自己的目標。

兩點之間從來都是直線最短。

少年還不瞭解的是,因為丹田裡那道狠毒而玄妙的封印,他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踏入修行者的行列。所以哪怕他洗隋千萬次,依舊是無法修行元素力的。

不過現在的少年自然不會去想這些,剛剛他和師姐一起爬上山腰小屋的他這會兒正坐在離小屋一百步的懸崖前。他盤腿坐在那裡望著下方隱隱約約的花海在發呆。他那把慣用的三尺三寸長的灰色柴刀就平直的放在腿上,他在感受自己的柴刀。

和世人眼裡的死物不一樣,這一月的見聞已經讓少年相信了刀劍也是有生命的,它們等待的只是主人適當時候的喚醒罷了。少年看過二先生那把能載人飛越萬千里路的太康,見過那把離主人千里遙遠仍承諾會幫助主人護送西峰眾人回到太原城的短劍清霜。更不用說師姐那兩把朝夕相處經常欺負自己的江凝光和帝龍翔了。

少年相信自己身下的這柄柴刀也是有生命的,前些日子用的那把劈柴寶劍亦是如此,每次揮舞他們時淋長生能夠感覺到有團模糊的生命彷彿就藏在這刀劍之間,不過這感覺很淡,甚至有可能本來就他的幻覺。

不過長生依然相信自己的刀劍也是有生命的,所以這兩日對待他們就真的如同自己的朋友一般。甚至每天早晨起來他還會和柴刀問聲早,每日練完刀了還會帶著柴刀一起進那潭水裡沖沖涼。

正所謂站的高了,自然就看得遠了。

關於這事三師姐前幾日還從《英雄志》上挑了個有趣的故事和他講過。四百年前昊炎王朝有個劍客叫無極,無極一身只用一把劍,這劍也是他自己親手打造的。無極修為很高,在他最厲害時應該已經進入了那陸地劍仙的境界。在當時的劍道修行者中他就是那一百年裡最閃耀最明亮的那把利劍。

這無極是個武痴,一生只知道挑戰和練劍,每次和前輩比試他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輸的一方必須斬掉自己用劍的那隻手。那也是一個野花輩出的年,無數前輩強者見這後生狂妄,於是挑戰書也就像雪片一樣向他飛來。可無極無論打的多麼艱難,最後他都贏了。倒在無極劍下的強者越來越多,無極自己也變得越來越強。他一共勝了四十八場。到最後天底下再沒人敢和他比試了。無極自然就成了那一代的劍道最強者。

無敵的無極,無敵的劍。

可最終把無極限挑下神探的不是別人,卻是他自己,準確說是他自己那柄劍。

無極愛上了一個姑娘,當時天機閣評選出來號稱天下第四美的一個姑娘。自從愛上姑娘後無極碰劍的時間就少了許多,甚至有時候間隔月餘才會去摸一摸伴隨自己幾十年的那把劍。他這樣性格的武痴站在最高處的瓊樓玉宇之上後便是無盡的寂寞吧,大抵只有那美麗的姑娘能帶給他些溫暖。

無極後來和那個姑娘成親了,然後這劍在無極和姑娘洞房花燭的那個夜裡趁著無極酒醉死睡親自上去切斷了姑娘的喉嚨。無極醒來後見著滿身的鮮血和懷裡已經冰涼的屍體哭了一天一夜,這劍那時還欣喜的以為無極悲痛之後,沒了那姑娘牽絆便會回心轉意從新拾起她。

可惜了,曾進多親密的兩個世界,還是有不同的終點。

可惜了,無極從此再不練劍。他廢除一身修為,自斬兩臂從此飄忽紅塵之中,再也沒人見過他了。

可惜了,那斬斷無數天下名劍的她在無極斬掉兩臂的那個夜裡也折斷了自己的劍身,然後發出一聲響徹大陸的悲慼劍鳴。直插雲霄,洞入天門之中。

這劍應該是愛上無極了,這劍叫絕情,到最後卻也不知是絕情還是多情了。

《英雄志》本是一本人物小說,收集的是歷史上膾炙人口的故事傳說,可真假就無從考究了。不過長生前幾日偶然碰到大先生時偷偷去問過大先生這事。因為他聽師姐說過大先生的真實年紀應該已經一百五六十歲了,他覺得活得久自然應該就見得多了。

大先生李道策說他也聽過這個故事,是夫子老先生告訴他的,不過不是從這樣畫本里,夫子先生本就是將這事兒作為親身經歷裡的一部分告訴他的。

既然如此夫子先生有可能和無極是一輩人,甚至更老,那夫子先生豈不是已經超過四百歲了,這想想還真是可怕啊。

林長生不知道自己的刀會不會愛上自己。不過少年看著這三尺三寸長灰乎乎的柴刀,料想應該不會吧,這傢伙一定是個公胚。

少年嘿嘿的笑了一聲。

斐清蘿這會兒在靜心練字,用的是那支他最愛的木柄狼毫“初晴”,寫的是早年書法大家王佑之的《蘭亭集序》看這筆法舞動與翻滾,頗還有些名家大儒的風範。

這五先生也怪,平時那麼個鬧騰俏皮的性格,愛好竟然和京都裡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先生類似。

“傻笑什麼,可是想到瑤瑤了?或者說是那個幾日不見的三師姐?”

林長生仔想了想,很肯定大聲說:“都想,不過剛剛我想的不是他們。”

“哦,是嘛?其實我想的也不是這初晴筆下的字,我想的是那個話癆。”

“是葉英師兄嗎?對了,一直還沒問您是哪裡的人呢?”林長生有些好奇的朝三師姐走過來。

“確實在想葉英,好久沒和他拌嘴了,有些無聊。至於父母的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父母。我記事以前就被人賣到了青樓,後來八九歲的時候是二師兄把我帶到書院來的。”說到這裡斐清蘿頓了一下才又笑問到:“你會不會覺得師姐很髒?”

“髒,為什麼會髒?師姐今日衣服被弄髒了嗎?等會兒我幫您洗洗。”

“小傢伙,你這究竟是哄師姐開心的話還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斐清蘿笑著又朝小師弟湊近了些,她想看清楚少年眸子後的那汪清池。

林長生覺得很奇怪,他被師姐的話弄懵了。少年這會兒真的還在想青樓應該是個什麼地方?西峰本就是西北邊地一個偏僻鎮子,平日裡自然不會有青樓這樣江南京都才有的銷金窟。西峰來來往往走南闖北的行商極多,想必自然是有類似的地方,不過平日裡外面大抵掛的也都是某某酒家的招牌。單純的少年自然不會了解真相。

斐清蘿逗了一會兒小師弟,忽然想起了什麼:“你那個冷冰冰的三師姐出門前可是專門叮囑過我的,她不在的時候你可不能把修煉落下了。”斐清蘿說著摸了摸下巴,把語調揚了起來:“我還以為絕情滅性的葉美人除了劍什麼都不在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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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星崖山腰小屋離黑石頭和那汪潭水大概還有二三十里的距離,真要這麼每日從這山崖下去,再到黑石潭去,怕不是上林長生走到天都黑了,還練什麼刀啊。

“我今日教教你如何過去。”斐清蘿說著走進身後的小屋裡拿出了一團白色的裝置。這是一頂紙鳶,這紙鳶這會兒摺疊起來之後不過一尺見方,被五師姐推動其中一個機關後嗖的一聲展開來了。紙鳶頂部向兩邊彎折的兩翼是用一種柔軟而充滿韌性的獸皮做的,連通獸皮的骨架兩邊各有一個掛鉤,底下則連著一根圓柱狀的把手。

“這是風箏?”

“這是輕羽。是一種滑翔傘,這也是夫子先生留下的。”

“這個怎麼用啊?”

“把手給我。”斐清蘿一臉壞笑。

然後林長生還沒反應過來五師姐便拿了一根從飛行器龍骨上連出來的繩子捆在了少年腰上。林長生隱隱知道了什麼,嚇得有些腿軟,斐師姐卻直接拖著他縱身從小屋旁的山崖跳了下去。

林長生能明顯感覺到風一下子便從四面八方向著眼睛和耳鼻灌了過來,他嚇得閉上了眼睛,雙手緊緊握住輕羽的握欄,握得手心直冒冷汗。

他一直咬著牙關不敢說話,不過飛行一小會兒後似乎覺得這飛行器在天空的氣流中飛行平穩,況且五師姐也在身旁,少年鬥著膽子睜開眼看了一會兒也不覺得有多麼可怕了。五師姐這會兒正把手放在輕羽前段一個閃閃發亮的晶核之上,看這樣子師姐就是在用這個東西來控制飛行器的轉向和升降的。

好方便,原來操縱這飛行器只需要用神識與這晶核連通之後,便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操縱方向了。

飛行器速度很快,不到一刻鐘時間他們就找了處距離那黑石與潭水不遠的空地降了下來。

林長生照例是去練習揮刀和握刀了。

最終,今日他完成了三百次揮刀,握刀的時間比平日也多了幾分。斐清蘿在旁邊看著,偶爾也會出言點評幾句。她自己練的是離經心法,可書院裡全是些用劍的怪物,看的多了她自然也能摸著些門道。

她也覺著劍和刀差別是不大的。

回觀星崖的路上,斐清蘿建議林長生以後有空可以去觀星崖的頂端看一看,那裡有一座巨大的八層書庫,是夫子先生早年留在那裡的,這些年來眾多師兄弟不看的書也都堆了過去。她相信長生在那裡能找到他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裡有很多刀譜,很多很多。

她的建議是長生選一本最想看的就行,她自己是不太贊成葉師姐那一套一邊學刀一邊把她自己學刀中悟到的精髓一點一點揉碎了教給小師弟的方法。

“這葉師姐帶徒弟還真是心細,也不見她對自己親弟弟有多上心啊。”斐清蘿說著把林長生領向了連通山底和山腰的機械雲梯裡。

伴隨著眼前雲梯的一陣機齒輪的響動之聲,林長生和斐清蘿站立的木板開始順著山崖飛速的向半山腰上升。

已經入夜了,向西再遠一點,可以看見夫子先生常去打麻將的那個鎮子裡點亮的百家燈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