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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廳里有一息的寂靜。

沒有人說話,亦無人動作,連空氣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唯有窗外傳來的細碎聲息,填補了這突兀且異樣的空白。

蘇音轉首向外看了看,卻原來是下雨了。

微涼的風拂過竹簾,攜來暮春溫潤的氣息。

蘇音聽見了後院花圃朱朱的笑聲,亦感應到了“小花”沐雨櫛風時的欣喜。

然而,這一切皆不能令她有分毫的放鬆,她攏在袖中的手輕輕握着,掌心的信箋傳來紙張特有的質感。

那是天心道人留下的信。

猶如天書、存在於不存在的某個時空、蘇音從頭到尾只能讀懂兩句話的那封信,在珠娘掀開覆面青布露出真容的那一剎,有了一絲細微的能量波動。

更確切些說,它是“主動”出現在了蘇音的袖籠里。

這還是第一次。

當時蘇音就震驚了。

在此之前,這封信是以蘇音的意念為現身與否的依據的。

當蘇音希望看到它時,它便是存在的,蘇音能夠將之取出並閱讀;而若反之,這封信便會消失,成為無論物理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不存在”的事物。

蘇音所有人中唯一的例外。

某種意義上說,它其實有點像商弦所化的青刃。

那柄青絲刀在斬殺邪物妖魔時,便會附帶一定的因果律傷害效果,除緊密相關者之外,那些妖物存在過的痕迹會被無限淡化。

可現在,天心道人這封逆天又奇異的信,卻主動“存在”了一把,蘇音沒當場蹦起來就已經堪稱定力超群了。

幾點雨星飄進窗扇,頰邊傳來絲絲的涼意。

蘇音探身將窗戶闔攏了些,歸座時,驀地輕聲道:“那個老道,可是號天心?”

“豁啷”,小几陡然一震,卻是珠娘身子搖晃,險些碰翻了身畔的茶盞,所幸蘇音眼疾手快,衣袖一揮,青靈飛出,將即將歪倒的茶盞扶正,潑濺而出的茶水亦盡數倒流了回去。

這一手直是神異,珠娘母子盡皆呆住了。

“珠娘不必擔憂,我與那天心道人也算是故人。”蘇音撣了撣衣袖,笑得若無其事。

先有意無意地露上一手,接下來的談話才會變得順利些,畢竟那封信至關重要,蘇音無論如何都想一探究竟。

聽了蘇音所言,珠娘低眉不語,一旁的許晉卻是滿臉崇拜,那隻獨目亮晶晶地。

蘇音眸光一掃,瞥見他略顯畸形緊閉的另一隻眼,驀地心頭微震。

天心道人的信又有反應了!

此刻,蘇音的袖籠正生出滾滾熱流,就像揣了個小火爐。

這是怎麼回事?這封信今兒是跟這母子倆杠上了?

可之前在百味樓時它為何又一動不動呢?

蘇音好奇得要死,明面兒上卻還維持着高冷范兒,端坐不動,哪怕袖籠此時已經燙得彷彿快要燒着了,她也是眉眼淡定。

一聲輕嘆,打破了屋中的靜默。

珠娘終於抬起頭,望向了蘇音。

那一刻,她那被紫黑癜痕包圍的眼睛裡,迸射出了奪目的光:“姑娘千里傳信,於我母子實是有有恩,於情於理,我確實不該瞞着姑娘。

再一個,那天……天心道長也說過,若有一日,有能人異士問起我的臉,則我須得據實以告。”

說到此節,她站起身來,攏袖襝衽,深施了一禮,低聲道:“適才珠娘失禮了,姑娘莫要怪罪。”

蘇音此時已是百爪撓心,恨不能揪着她衣領吼一句“快給老娘講清楚”,到底還是忍住了。

上前虛扶了她一把,蘇音輕掠衣袖,唇畔是一抹淡遠的笑。

微雨的天空嵌在窗縫裡,漏下些許雨珠,那張清透的臉此際瞧來凈極美極,恍若仙子降凡塵。

珠娘一直低着頭,倒還沒怎麼樣,許少年明顯有些撐不住了,直看得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兒,偏偏眼睛還捨不得挪開,一臉地如醉如痴。

好在,這段前戲終於演完,珠娘起身後,沒地與蘇音打機鋒,直截了當地道:

“姑娘說得無錯,我的臉變成這般,正是那天心道人使的法子……”

她將前事略述了一遍,雖然所說極盡簡短,蘇音卻還是聽出了那麼一點白話中“救風塵”的味道。

珠娘被李大善人賣進青樓時,已經十二歲了。

這個年紀在青樓里算是大的,畢竟青樓與伎窯不同,雖同是伎子,前者卻需有技藝傍身,最好還能識文斷字,才能招待好那些文士或顯貴,後者則只要會哄男人即可。

因學習技藝需要很長的時間,故青樓買人時,多是選八歲左右的女孩子,珠娘卻顯然超齡了。

不過,她自幼生在富貴家,琴棋書畫皆略通,眉眼也生得俏麗,那醉紅館便還是將她買下,略作調理了,次年便命她出來奉客。

十七歲時,珠娘與一個叫許承宗的庶人書生相愛,兩個人海誓山盟,不久後,珠娘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此事原是瞞不過老鴇的,而伎子一旦有孕,也會早早被灌下落胎之葯。

所幸那許承宗有一摯友,是個頗為富有的商人。那人行事大有豪俠之風,先欲贖珠娘出,只那醉紅館並不急於答應,珠娘怕過些日子顯懷被發現,便退而求其次,請那商人以攜女遠遊的名義,將自己帶出了醉紅館。

數月後,在驚鶴城外一所小農莊里,她悄悄產下一子,便是如今的許晉。

按照原先的計劃,待回到醉紅館後,許承宗仍舊會請那位商人朋友出面,為珠娘贖身,其所費資財則留待日後慢慢償還。

可他們卻不曾料到,那商人突然失蹤,家人報到官府,又請人四處查探,卻是遍尋不着。

為珠娘贖身之事,便也就此擱置了下來,許承宗也放下了本就不擅長的學業,每日在街口替人抄書寫信,掙下錢來養育許晉,珠娘則時常暗中貼補這父子倆。

只這樣終非長久之計,珠娘那幾年省吃儉用,一直在想辦法為自己贖身,直到七年前,她偶遇一名青衣道士,自稱“天心”,說是能救她出苦海,事情方才出現了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