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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不利有攸往。《象》曰:山附於地,剝。

所謂不利有攸往,即止為上,意為有些事不可再往前,及時收手方是上策,否則將有傾滅之憂。

然而,修行證道,不進則退,所謂即止,那不就是後退之意么?

道心若不緊,則道果又從何處證?況且,到得如今這一步,又豈是及時止步便能收得住勢的?

黃聲負着兩手,神情有些遲疑。

他其實還能再等等的。

六十四卦之中,剝卦絕非大吉順利之卦,蓋因此卦除上九為陽爻之外,餘五皆為陰爻,且陰爻中初、二、四皆為凶。

明知不吉卻偏向前行,許多年前他倒還有這份血性,而如今,他已經老了。

黃聲感慨地嘆了口氣。

是啊,他已經很老、很老了。

老到了舉目塵世、再無相識的地步,老到了連他的壽元亦無法再耗下去的地步。

“上九為蓋,如屋之頂,艮坤疊交,坤者……虛。”

他的聲音低得有若蚊蚋。

何為虛?

無即是虛。

所求皆空、所謀皆錯,亦為虛。

這念頭一出,黃聲的神情便越發地委決不下。

但很快地,他便有了決斷。

時間,不也是虛么?

他苦心布置多年,求的不正是一個“虛無”。

以虛換虛,正是他的道。

黃聲負在身後的手緊了緊,猛地一甩袍袖。

小院中頓時颳起一陣疾風,強烈的氣流在風雨中激起陣陣白煙,黃聲的身影便如炮彈般彈射向上,僅一個眨眼便已懸立於天際。

不知何時,天色變得一片昏黃,山間蒸騰着的白霧大股大股奔湧上浮,很快便與漫天灰雲相接,田野、河流與更遠處的山林,盡皆被灰暗籠罩。

黃聲垂下視線,掃了一眼足底的浮空島。

島基下翻滾的混沌之霧濃郁如初,而他頭頂那深藍與五光十色交織的天空,亦絢麗如昔。

然而,氣機卻是不同的了。

許是方才那匆匆一卦寓意不明,又或許是心底的不安在驅使着他,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極為堅冷。

擇日不如撞日。

既然老天都言明了這一個“虛”字,那麼,他的道果,便證在此時了罷,而修行修到他這地步,講究不也正是“從心所欲”四字么。

黃生挺身而立,墨色道袍如一掛黑瀑,自高天筆直貫下,唯雙袖獵獵翻卷。

這一刻,流轉於他身周的罡氣令他的身旁空無一物,彷彿那狂風大雨懾於他的威勢繞行而去,形成了一個丈許方圓的中空地帶。

黃聲便肅立於那片空虛中,面色淡然,一雙瞳孔卻漸漸亮起,瞳孔中心浮現出一枚枚細小的金色篆字。

那金篆在他的瞳底跳動着、旋轉着,速度越來越快、強度也越來越高,漸漸化作了兩道耀眼的金色旋渦。

“嘩啦啦——”

大雨陡然如瀑,伴隨着隱約的雷鳴,浮空島在狂風暴雨中顛簸着,山川田野便如海浪中起伏的小船,彷彿只要那浪頭再大上一點,這海上的一切便將盡數覆滅。

生活在島上的鄉民們自是受了驚嚇,一個個張皇失措地跑出屋舍,每個人的臉上皆滿是驚懼。

黃聲目色平靜,瞳底的金色旋渦迅速迸散,射出四道利箭般的金光,分向天空四角,眉心金光更是大熾,頃刻遍及全身。

那一刻的他,莊嚴、神聖,有若天上的仙人。

他垂下眼睛,如神只俯視着腳下眾生。

從這個角度看去,田野里奔走哭嚎、連滾帶爬的人類,便如海面上浮起的泡沫,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他嘆了口氣,面上現出了些許悲憫,視線卻是一息都不曾在那些人類身上停留。

浮空島的上空,重重鉛雲如鐵,就像一口巨大的玄鐵罩,將整個島嶼扣在了下面。

與之相反的是,那島基下方的混沌物卻正在變得透明,好似那裡面流淌着的濃墨被迅速抽取,不消多時,便現出了島嶼四周的景象:

四十九根巨大的玄鐵鏈自虛無中探出,每一根鎖鏈上皆銘刻着玄奧複雜的符紋,淡淡的檀木香氣與腥臭味交織着,血色紅光撲天蓋地。

這些鎖鏈將浮空島牢牢鎖在正中,而每根鎖鏈之上又橫生出許許多多枝杈般腥紅的細鏈,束縛着一個又一個的生靈:

他們有身穿各色道袍的修士、有身體上泛出淡淡光芒的異人、也有體形相異、種族不一的妖獸精怪,還有生出靈智的草木靈物等等。

而無論是何種族、修為高低,每個生靈的形容皆很憔悴,大多數已然失去神智,或陷入了昏睡,而這其中又有一部分形同槁木、奄奄一息的,顯是精血將竭。

至於那些依舊還保持着清醒的生靈,也泰半神情萎頓。

在他們的身上,如赤鏈蛇般的細鏈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閃過一道妖冶的紅光,粗鏈上的某處符紋亦會隨之一亮,而被束縛的人或精怪則會渾身顫抖,面上露出痛苦欲狂之色,有些妖獸更是仰天悲鳴。

然而,這吼聲並不能傳出去。

鎖鏈的盡頭,是一枚佔據了半個浮空島的巨大鐵鎖,漆黑的濁流自鎖眼中淌出,浸入下方的混沌。

一頭黑色的巨龍便與鎖鏈絞纏在一處,卻不知是它纏住了鎖鏈,還是鎖鏈縛住了巨龍。

而黑龍的龍首便伏於鎖眼上方,漆黑的濁流便是它口中的流涎,當它吐息時,漆黑的烈焰便會噴薄而出。

可奇異的是,當它吸氣時,汲取的卻並非雲霧或空氣、亦非那無數生靈的精血,而是浮空島下方的那些混沌物。

它似是以混沌為食。

它的吐息,卻又被那片混沌消融。

這一進一出,便是浮空島及其四周氣機所在,虛幻、空茫、無着無跡,卻又在這寂然中,蘊着無情與殘酷。

時間無情。

所有被蝕刻的印記,最終亦將在蝕刻中幻滅,直到最後,連時間也不復存在。

那片混沌,便是時間之冢,而黑龍,則是牧守時間者。

也因此,黑龍的身形也呈現出一種介乎清晰與模糊的狀態,時而現顯、時而消隱。

一如時間予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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