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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府的主人既然給出了建議,蘇音這個客人自是需要依言照做的。

於是,她從善如流站起身來,往旁邊多走了幾步。

斜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恰好攏在那叫做“越丹”的紅茶花上。而隨着蘇音移步,那淡淡的餘暉終是重新灑上花葉,好似那上面浮起了一層碎金。

越丹立時伸展枝葉,重新面朝著池塘的方向,碗大的花朵迎着夕陽,恍若向陽而笑。

蘇音愣了足足兩秒鐘,才終於搞明白,原來方才她是擋了人家的光,人家才會不高興,連摸都不給摸一下。

那現在本宮讓開了道兒,能給摸一下了不?

蘇音悄沒聲伸出手,指尖在那花瓣上輕輕一觸。

開得極艷的紅花立時抖動了起來,彷彿有些嫌棄的樣子。

但最終,承接日月精華的執念還是佔了上風,越丹到底沒真的躲開,只不過那碩大的花朵始終往旁歪着兩分,讓蘇音想起不肯被擼的貓主子。

就沒見過這麼忍辱負重的大茶花。

蘇音眉角抽了抽,又把手給縮了回去,隨意揀了個不擋亮兒的地方,繼續蹲着看花。

微風徐徐、斜光照影,重錦般的花枝舒展着身軀,花朵在風裡輕輕點頭,如美人臨水照影、顧盼生姿,美麗不可方物。

蘇音拄着下巴看了一會兒,忽地來了興緻,起身回到屋中,取出了顧婆婆的舊琴。

她也沒出門,只將琴架在那寬大的竹窗台上,斂息在窗前站了片刻,便手撫琴弦,“仙翁、仙翁”地試了試音。

這琴弦還是昨日宋捷親幫着調的,定音極准。

只是,那幾根弦已然非常地舊了,泛黃的弦絲在空氣里輕振着,像遲暮老人蒼白的髮絲,所出音色也並不清亮,而是蘊着些許黯淡。

奇異的是,這略嫌黯然的音質,在這薄暮中聽來,卻也別有一番情致,如竹瀝細雨、風過花牆,婉約纏綿皆是傷春,愁緒總縈懷。

撥弦數聲,水面上的風便大了起來。

斑斑點點的金紅光束連成了長線,那明麗的金線時而躍出水面,時而又攀上盛開的花朵,像一幅華麗無匹的絲緞,池畔的白蕊紅花,便是絲緞上精美的綉紋。

然而,再精美的綉紋、再華麗的衣料,也終有舊的時候,更何況那着衣之人呢?

琴聲清寥,花枝緩緩垂下。

花開寂寞,只因無人來賞;對花撫琴,人與花皆寂寞。

而這漫漫人生,又何嘗不是寂寞的呢?

聽不出調子來的曲聲,在涼風中零落地響着,每一縷音韻,皆與這林間風物相諧。

漸漸地,琴聲轉低,如地底寒泉,幽咽斷續,而竹格林里的風聲、水色、斜陽與花影,卻成了此曲主調。

只有在極偶爾時,那弦音才會間或響上數聲,卻也不過是調和了這一切的點綴罷了,若說它有什麼作用,那便是將這天地萬千,共作一聲。

不知何時,玄道人出現在了竹舍之外。

他換了一身竹青袍子,左手提着只大葫蘆,葫蘆口微傾着,散發出陣陣酒香。然自其中流淌而出的,卻並非酒液,而是如銀紗般空靈細碎的光,恍若星輝流瀉。

他的右手也沒空着,掌心朝上、虛握成拳,像是掌中承托着什麼物事。絲絲縷縷明凈的光華自指縫向外散溢,明明滅滅、浮浮沉沉,漸而與曲聲相和。

琴聲越發微不可聞,偶爾一兩個音飄入耳畔,若悠長歲月里偶然一遇的人,或事。

可更多時候,它還是寂靜的,宛若低吟着一首古老的歌,於是,那山水花木也變得寂寞了起來。

生而有涯,寂寞卻是無涯。

玄道人怔怔聽着,眼底一片空寂。

片刻後,他彷彿自琴聲中醒過來,撣了撣身上青袍,一步一步踏着弦音,來到池邊,伸出蜷握的右手,掌心向下虛虛一按。

“叮——”

輕響聲中,皎潔的月輪已然跌落池底,粼粼波光四散而去,游魚躍出水面,濺起幾點銀光。

蘇音察覺到了玄道人的出現。

在她的感知中,竹林中的一切皆化為了音符,而玄道人則是其中最明亮、最悠遠的一縷長音。

此刻,那長音華彩的部分已然奏罷,清冷的泛音卻仍未散。

池塘邊,無數星子如煙花般從玄道人手中的大葫蘆灑向天際,金紅的夕陽則化作一道美麗的流光,倒吸進了葫蘆口中。

池塘游弋的小黑魚,紛紛飄上半空,墨黑的身體“啵”地一聲迸出絲絲縷縷的黑。

這黑色迅速在空氣里渲染,就如同墨汁在水裡化散。

於是,夜來了。

天空在幾息之後便轉作漆黑,星光點點,池塘里,一輪明月印於底部,月華被水汽熏濕,升騰起一團團朦朧的霧氣。

曲終,人卻未散。

竹舍內外,蘇音與玄道人盡皆默然。前者是醉心於那造化神奇的手段,而後者,則是痴迷於那繞樑不絕的餘音。

兩個人一立於窗前、一立於池畔,任風夜風拂亂了衣袖,良久無言。

“道友這一手,當真精妙絕倫哪。”

蘇音當先打破了沉默,語氣中滿是激賞之意。

墨魚融夜、撒星在天、倦攬斜陽、只手掬月……

以上種種神奇的法術,蘇音也只在古代神怪里讀過,沒想到有朝一日竟能親眼目睹,這讓她有種美夢成真的感覺。

玄道人聞言,怔然的面上似是划過一絲自嘲,低語道:“斧鑿之跡,終不及道友一曲天成。”

他的語氣不似蘇音那樣激動,但聲音里包含着的情緒,卻一點不比蘇音少。

他在蘇音的琴聲中,感應到了一絲極為純凈的天地氣機。

僅以一首琴曲,便引發了天地氣機,實是匪夷所思,其難度便如以一根絲線撬起千斤石鎖。

很顯然,絲線撬不動石鎖,除非那石鎖生出了神通,自己動。但這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天地氣機卻不同。

天地自有其意志,若它不願引動,便是山崩地裂也無用,而若它願意,吹口氣也能觸發。

這一曲琴,顯是屬於後者,這就很教人費思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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