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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俊傑聞言,清瘦的臉上現出了幾分靦腆,擺着手道:“我不辛苦的,你們才真是辛苦,每天都要過來巡視。”

他轉頭往四下看了看,嘆了一口氣:“差不多都搬走了啊。”

小區的大門裡,一片漆黑。

藉著路燈微弱的餘光,隱約可見一排老式的五層建築,約有五六幢,每一幢皆不見燈火,惟黑黢黢的窗口沉默地排列着,宛若一隻只漆黑的眼瞳。

起霧了。

不知何時,淡淡的暗紅色的霧氣籠罩下來,路燈在霧氣中幽幽地亮着,像是一團團模糊不清的光斑。

紅霧下的住宅樓,壓抑而又死寂,樓棟前方的綠地上,形狀怪異的野草與藤蔓擠作一團。兒童滑梯、轉椅之類的遊樂設施,以及大型戶外運動器械之上,也掛滿了枯萎暗紅的藤蔓,如同經歷了失去生機的雨林,靜靜地佇立在時間的盡頭。

小區通往住宅樓的林蔭小道之上,也被大量藤蔓與蕨類植物包圍了,腐爛的泥腥味伴隨着濕冷的空氣緩緩彌散,一些藤條上還殘留着葉子,腥紅的鋸齒狀葉片反射着路燈投下的冷光。

一陣夜風忽地吹過,荒草中的鞦韆架“吱啞、吱啞”地搖了起來,銹跡斑駁的鐵鏈互相摩擦,扯斷了幾根藤蔓,它們在紅霧裡隨風晃動,像是扭曲搖擺的蛇,發出尖細的“嘶嘶”聲,如同痛苦的哀嚎。

然而,小區外的三個人對這一切卻視若無睹,彷彿它們根本不存在。

“要拆掉了啊,這裡。”宋俊傑伸出手,摸了摸院牆上那個大大的“拆”字。

那個字彷彿已經寫上去很久了,字跡從原先的大紅轉為深黑,猶如乾涸的血漬。

“那你忙,我們先走了啊。”年長的工作人員答非所問地說道,白白的臉映在路燈下,笑容像是貼上去的。

兩個人重新跨上自行車,費力地向前蹬着,長滿鐵鏽的齒輪“吱嗄”作響,漏氣的輪胎鋼圈壓過地面,發出令人齒酸的聲音。

他們騎着老舊的自行車,慢慢地從宋俊傑的身體里穿了過去。

宋俊傑的嘴邊噙着笑,溫文而雅地朝他們點頭:“有勞你們了,你們的工作很偉大。”

沒有人回答。

兩道騎車的身影在紅霧中閃爍着,如同信號故障時的影像畫面,而後,倏然一閃,消失不見。

“吉祥里社區提醒居民,垃圾分類從我做起。請鎖好門窗、關好水電氣……”

電喇叭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

宋俊傑抱着肩膀,一臉微笑地回頭看着路口。

兩名社區工作人員騎着自行車,出現在他們方才出現的街角,身影在紅霧中顯得有些模糊,慢慢地騎向小區的大門。

宋俊傑像是覺得很有趣,眼珠轉了轉,忽地一閃身,藏進了路邊的陰影里。

兩輛自行車一直騎到小區門口,年長些的工作人員首先停下車,對着空無一人的小區大門笑着,彷彿有誰站在那裡。

“小宋,才回來啊。”他客氣地打着招呼,像是貼在臉上的笑容,讓人覺得隨時都會掉在地上。

“傑哥每天都是這個時候才下班,你們媒體工作者也真夠辛苦的。”

年輕工作人員模糊的臉映在路燈下,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話語,如同影像的重複播放。

宋俊傑從陰影中伸出一隻手。

並不算粗壯的手臂,毫無阻滯地穿行在兩個工作人員的軀體里,如同穿進了全息影像。

“滋——”幾盞路燈忽地同時閃了一下,兩名工作人員的身體也不同程度地虛化了一瞬,身邊的死寂的紅霧起了一絲波瀾。

宋俊傑縮回了手。

路燈立刻恢復了照明,社區工作者的身體也重歸“正常”,紅霧也停止了流動。

“那你忙,我們走了啊。”社區工作者再度蹬上自行車,慢慢地騎進了紅霧的深處。

宋俊傑從暗影里閃身而出,饒有興味地看向他們隱沒的方向,驀地抬起手,打了個響指。

“啪!”

小區里亮起了燈光。

暈黃的、熒白的、微紅的燈火,點亮了方才還漆黑死寂的窗口,紅霧也在瞬間褪散得乾乾淨淨。

他的嘴角向兩邊拉開,望向那幾幢五層老樓,眯起眼睛,一家一戶地數着:“一、二、三、四……十一。”

他望着那十一扇亮起的窗戶,笑了。

那是很滿意的一個笑,牙齒在路燈下白得刺眼,嘴角也朝兩邊拉得更大了些,金絲邊眼鏡的鏡片上,卻並映照不出小區里的燈火,而是兩片濃黑中帶着腥紅血絲的旋渦。

“快到了。”他晃了晃手裡的家門鑰匙,走進小區的大門。

“小宋啊,你回來啦。”傳達室里的保安師傅看了過來,白紙一樣的臉,雖然在笑,兩個眼睛卻沒有焦距,動作機械得像木偶。

“李師傅好,今天又是你值班啊。”宋俊傑站在傳達室的門口,臉上的笑容很和善。

保安緩緩地低下頭,兩隻手在落滿灰塵的空桌子上翻動着,像在找什麼東西,手指時常透進桌面,好一會兒後,一隻胳膊從緊閉的窗口伸了出來。

“你媽媽的信。”他說。慘白的手上空無一物。

“謝謝李師傅。”宋俊傑禮貌地接過“信”,臉上帶着開心的笑容,走進了小區。

有飯菜的香氣飄入夜幕,亮着燈的十一扇窗戶里,傳出了電視機的聲音、家人聊天的聲音,還有小孩子的笑聲。

好熱鬧啊。

他的嘴角朝兩邊拉開着,走過乾淨的林蔭道,來到了最中間的一幢住宅樓前,回身望去。

綠地上的雜草與枯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綠的春草與光潔如新的各種器械。一個女白領正坐在彩色休閑長椅上打電話,與她通話的好像是她的女兒,她的臉上掛着很溫柔的笑。

另一個看上去像是職員的中年男人,手裡拎着超市無紡布袋,有些蹣跚地走過綠地,身上似乎還帶着點酒氣,那袋子里裝着一大提捲紙,應該是臨時採購回來的。

宋俊傑站在樓洞門口,微笑地看着這一切。

五分鐘過去了。

他臉上的微笑沒有變,女白領的電話也一直沒打完,而那個中年男人也提着捲紙,蹣跚地走在綠地上。

和剛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