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這是……哪裡?”

程北郭張開眼,以一個奇怪的視角,仰望着高處雕鏤着蓮花座與點水蜻蜓的木質古風天花板。

“公子,可要吃枇杷?”

嬌柔的音線和着懷中溫軟的觸感同時襲來,他低下頭,倏然撞進了一雙水杏般的眼瞳中。

十四五的年紀,雙丫烏髻、巧笑倩兮,娉婷少女的臉頰宛若朝露倒映的紅霞。

直到這一刻,轟然的聲浪才在他的耳畔炸響,他仰起頭,縱目看向前方。

長橋飛渡、燈火如熾,喧闐笑語盈滿街衢,脂粉香氣糅雜着酒香,直令春風沉醉。

再轉首四顧,橋上賣花的女孩輕提裙擺行過橋畔,渡口候船的旅人負手立於岸邊,白鬍子艄公搖着長櫓,攪碎滿河燈影,大大小小的樓船若雲上浮舟,緩行於水面,披髮散襟的青衫客斜倚船欄,擊節漫唱:

“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橋上煙視媚行麗服伎子嬌笑着叫好,販漿水的走卒也忘了招呼客人,靠着石頭圍欄打着拍子,一任夜風吹得那布招東倒西歪。

程北郭恍恍惚惚地看着這一切,心底深處隱約浮起一個念頭:

不對。

全部都不對。

然而,他卻又說不出不對在何處。

他只知道,在他遙遠且模糊的記憶中,他應該見過遠比這長街燈火更燦爛絢麗的夜景,亦聽過遠比這青衫男子更狂浪豪放的歌聲。

可是,他的意識卻又禁不住地向下沉着,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呼喚着他、引誘着他,讓他陷入那片溫柔迷人的沼澤。

“公子,吃呀。”

晶瑩的淡黃色果肉被素手托着,遞至眼前,少女皓腕的芬芳比果香還要誘人,懷中的溫軟漸漸變得滾燙,嬌媚如水的眸光纏綿得讓人心頭火熱。

程北郭的手指動了動,想要一攬這軟玉溫香,可腦中那隱約的遙遠記憶,卻又在阻止着他這樣做。

不知何時,放歌的狂士已然遠去,婉轉的女子歌喉渡水而來,唱的是:

“盼斷歸期,劃損短金篦。一搦腰圍,寬褪素羅衣……”

“哥,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陡然而來的急切語聲仿似一柄利刃,一下子切斷了那甜膩媚人的樂韻。

程北郭莫名覺得這說話聲很熟悉,下意識地喚了一聲“小微”。

二字離唇,彷彿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河燈街景立時碎散成無數光點。

他猛地睜開眼,入目處,是一雙水晶般剔透的眼眸。

“哥你總算醒了!”程紫微的眼眶有些發紅,看向程北郭的視線中滿含着擔憂:

“你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叫你了好半天了,怎麼也叫不醒,我都急死了。”

她切切地說著,透明的眼珠上似洇了一層水意。

程北郭用力晃了晃腦袋,暈沉的感覺稍得緩解,他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是仰躺着的,而他所處的地方,亦非方才的古風樓船,而是……

他皺了皺眉,翻身坐起,旋即神色一凝。

他的正前方掛着一幅畫。

《重陽上河圖》?!

這譽滿全球的華夏瑰寶,此刻離他不過數步之遙。

他先是驚異於這個發現,隨後方才驚覺,那畫中的舟橋燈影、水色清波,赫然便是他前一刻置身的古典場景,那清麗的歌聲直至此際彷彿依舊回蕩在他的耳邊。

“我們被拉進了畫境。”程紫微的聲音很輕。

說話時,她也轉過頭,與程北郭一同望向那幅虛懸於半空的傳世名作。

這幅畫就這樣突兀地浮空呈現,以一種違背物理規律的方式,沒有任何着力點與支點地,懸浮在他們的身邊。

程北郭抬手按了按太陽穴,紛亂的記憶終是在這一刻重又歸於清晰。

是的,為了救下那被個拘了生魂的活人,他被程紫微拉到警局外的長街,兩個人匆忙布下了一道結界,堵住了真兇婁玉笙。

沒想到,婁玉笙打開身後背着的畫筒,那張古怪的畫卷一展開,他們兄妹便被直接拉進了這畫中的世界。

那麼,剛才他應該是在畫里迷失了片刻神智,被程紫微強行喚醒,而重陽上河圖,便是他之前身處那一方小世界。

現在呢?他們又在哪裡?

程北郭舉目環視着四周。

依舊是很奇怪的視角。

在他的左側,是一片茂密如熱帶雨林的樹林,可林木的生長方向卻是橫着的,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蔥籠蒼翠的大片樹冠。

若是以這片樹林為參照物,他的右側理應是天空才對。

然而,並不是。

他的右側是涌動着的大團泥淖,腐葉與動物死屍正不停地向下掉落,其下墜的方向與站立着的他恰好平行,可他的腳邊,卻正下着淅淅瀝瀝的虹雨。

那七彩炫目的雨水積成大片水窪,倒映出他們兄妹的身影,以及他們頭頂的建築群。

尖頂的歐式古堡、十字架與鐘聲、石制房屋……陰鬱的霧氣自山間飄來,將這座中世紀風格的村莊掩去了大半,隱約可見穿黑袍的男女在街道上行走。

混亂的方向感,一切參照皆無可依憑,程北郭掃視了一遍,心中隱然有所了悟,程紫微的語聲亦於此時響起:

“我們應該還在畫境里,重陽上河圖是畫中畫、境中境。而現在我們呆的這個地方,很可能就是畫境的第二重。”

她緩緩站起身,琉璃般剔透的眼眸深處,似有浩瀚星河徐徐轉動,再細看去,又彷彿嵌套着的大大小小的時空旋渦。

程北郭也抬手摘掉了美瞳,那雙與程紫微相似的灰水晶般的瞳孔,淡漠地望着這片錯亂的空間。

不過,他眼瞳的深處並無任何變化,只有一絲淡淡的血色。

這是透支血脈之力的徵兆。

他現在的術力還不及往常的一成,可他們要對付的妖邪,卻遠比之前的任何對手都要強大。

“依我說,你們兄妹兩個且安生些罷。我這畫境乃九九之數,你們只破得了第一重,何必呢?”

不遠不近的語聲,帶着幾分戲謔,卻並無太多敵意,就彷彿友人隔座調笑:

“放心罷,你們死不了的。只要你們別亂闖亂動,這九九畫境也奈何不得你們。

再者說,我亦曾立下重誓,非絕死之地必不染修士一指。你二人皆是我的子侄輩,安心獃著便可保無虞。”

婁玉笙搖頭輕笑着,手腕翻轉,那畫筆般絢爛的一指流光,便已現於掌中。

他執筆向著虛空點了幾點,結界四周立時漾起層層漣漪,水波般的透明物質流動着,任由他的筆尖調度。

若有行家在此,定會驚艷於他這信手點撥、化腐朽為神奇的禁制之術。

程氏兄妹原先拉起的結界,不過是防止凡人誤入的一個小空間,其與真實世界之間,是有着一道很明顯的分水嶺的。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一小塊結界之於真實世界,就好像一團黑白二維影像橫亘於三維彩色影像之中,兩者的區別非常顯著,只要是熟悉時空系法術之人,一眼便能找出結界所在。

更有甚者,凡人中那些智力超絕、感知敏銳的精英,也能夠隱約看到這灰白蠶繭般的時空氣泡。

而此際,經由婁玉笙幻筆點化,這個簡單的結界已然變得無比玄奧,其與真實世界亦融為了一體,就算請來程氏祖上最精於此道的高手,也只會猜到此地或許存在着一處結界,卻根本找不出它的具體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