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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桃香是多年前被李大善人親納進府的,蘇音曾經從街坊四鄰的口中,隱約聽過一些李家這位“老小妾”的舊事。

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小方縣有個吳氏茶莊,乃是附近最有名的老字號茶莊,從一間小茶坊直做到後來的大生意,生茶熟炒皆極佳妙,更有吳家祖傳的一套制茶技藝,堪為一時翹楚,生意自然極是興隆,幾個鄰縣亦有其鋪面。

吳家人也齊心合力,幾個房頭住在一間大宅里,互相照應。吳桃香便是吳氏長房長女,自幼嬌生慣養、讀書識字。到得十四歲,她親娘老子便替她說定了一門極好的親事,對方乃是鄰縣一戶鄉紳之子,書讀得很好,來年便要考秀才,只待吳桃香及笄,兩家便可將婚事給辦了。

可誰料,那一年的茶莊收成很不好,年景也極差,吳家也像是走了背運,族中幾個頂門立柱的男丁竟相繼生了病,幾年間居然死了個乾淨,吳家老宅門前張掛着的白幡,亦是連着數年不曾卸去。

吳桃香身為長房長女,事親至孝,為雙親並長輩守孝,守了足足五年之久。

待到終於除孝,她已然年近二十,那門上好的親事自是早已不作數,而再要說親,卻又是極難的了。

好些的人家忌諱她克親,且她也生得不甚美貌,除了識得幾個字,庶務上頭也並不精明,再那幾年守孝,日子過得清苦,她整個人越發形銷骨立,更兼底下還有好幾房弟妹要養活,願意登門求娶的,多是貪圖吳家那些余財,吳桃香自不肯應。

彼時,吳氏茶莊的生意已然大不如前,鋪面關張了大半,只小方縣的鋪面兒還在,因這鋪子地段極好、鋪子開得也大,吳桃香獨自支應門戶、照料弟妹,勉強也算活了下來。

許是心情抑鬱之故,二十一歲那年,她又生了一場怪病,病好後,臉上便落了好些紅斑,容貌算是盡毀了,茶莊的生意也越發難挨,不少人便出錢買她的鋪面兒,拿着她克親說事,價錢壓得極低,她為著族中弟妹的生計,咬死了斷不肯賣。

那個時候,李大善人也才三十許,因常行善事,仁義之名已然遠播,因聽人說起吳家之事,他十分唏噓,既敬吳桃香至孝,又重其為人,遂尋了小方縣最好的媒婆,親攜厚禮登門,表示願意納吳桃香過門做妾。

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根本不能叫求親,而是羞辱。

可是,在古代時空,女子的地位本就低下,如吳桃香這樣容貌醜陋、又有克親之名的老姑婆,能有個大富之家願意納其為妾,已然是極高規格的禮遇了,當時的小方縣直是全城為之轟動。

吳桃香原就自棄於身世容貌,待見李大善人相貌英偉、家資豐厚,人又是頂頂地溫柔善良,她心下愈加自苦,只搖頭說不。

李大善人被拒了婚事,卻也不惱,反倒對她越發敬重,時常遣人登門送禮,這禮也送得雅,或一詩、或一畫,不求形於外,但求秀於內。吳桃香先還婉拒,然架不住李大善人水磨功夫,到底收了下來。

這一收禮,她緊閉了多心的心扉,便在這詩與畫融就的春風裡,啟開了一道縫隙。

她原就讀過兩年書,識文斷字、知書識禮,只可惜,少女的詩情畫意尚未及展開,便被家中變故摧折。

如今,眼前乍乍然便多出個俊秀男子來,不嫌她貌丑身孤,願以禮相待、詩畫論交,她又非是木人石心,如何不為之所動?

更何況,李大善人做的還不止這些。

他不僅出錢資助吳桃香幾個族弟進了縣學伴讀,還暗中幫襯她家裡的生意,最後竟得罪了驚鶴城的某個大人物,險些被人刺傷。若非事後無意中聽聞,吳桃香還蒙在鼓裡。

多金溫柔的俊俏郎君,誠意示好、不求回報,吳桃香的那一顆芳心,終是因了他而悸動,繼而戀慕、再而傾心、竟至死生。

次年開春,誓言終身不嫁的吳桃香,紅着臉、含着淚、身被綵衣、發挽金釵、懷着希望與憧憬,被一乘小轎抬進了李家。

那場婚事辦得極是風光體面,吳桃香除了不曾穿大紅衣裳、花轎未入李家正門之外,旁的皆與正妻一般無二,可見李大善人待她甚重。

而李大善人的太太亦是個好的,不妒不恨,還親幫着操持婚事,連宴席的座次亦是她親自安排的,由此可見亦是通情達理之人。

吳桃香進門之後,便被抬進了李大善人夫婦替她規整出來的精緻小院兒。

那裡以後便是她的住處了,為讓她住着舒心,李家特意將這院子布置得與她未及笄時一樣。

然而,天桃香並沒有等來甜蜜的洞房花燭夜。

便在成親當晚的婚宴上,李大善人在給眾人敬酒之時,忽然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好好的婚宴登時一陣兵荒馬亂。所幸在那赴宴賓客之中,便有小方縣醫館坐堂的大夫,千鈞一髮之際施了針,救下了李大善人的命。

只是,命雖然保了下來,病勢卻未消盡,李大善人纏綿病榻月余,好容易才將養好身子,卻也落下了夜嗽之症。

吳桃香克親之名,再次傳遍了小方縣。

李大善人卻是由始至終未有一句重責,對外只稱是自己累着了,百般替吳桃香遮掩。可他一個人、一張口,如何敵得過眾口悠悠?不出半個月,小方縣有個克親孤命女的事,便連鄰縣都知道了,而李大善人的好名聲,亦就此遠遠傳開。

吳桃香在那間小院里,長長久久地住了下去。

她再也沒出過那個院子。

而曾經的吳氏茶莊,亦變成了如今的杏花村飯莊。

這是李大善人請來高人指點、為改變吳桃香的命格而做出的變動,杏花村飯莊的地契,至今仍在吳桃香的手中握着。

然而,這塊地界姓到底姓李還是姓吳,誰人不曉?而隨着時間流逝,除了那些積古的老人家,誰又還記得吳氏茶莊當年生意興隆、迎來送往的熱鬧景象?

至於吳家那幾房小輩,許是怕了自家長姐的歹命,在吳桃香成親後的三五年間,他們便相繼離開了小方縣。

這就又要說到李大善人好心了。

吳家幾房人離開小方縣的錢,皆是他出的,男丁只要願讀書的,便送去外省求學;女眷到了婚配之年,便說上一門好親事,遠遠嫁掉。

於是,數年後,小方縣吳家便成了一所空屋,很長時間無人問津,就連牙行也嫌它晦氣,幾乎不向客人推銷這處空宅。

再十年,李家擴建宅院,將杏花巷這一帶全都買了下來,曾經的吳宅亦被李家以極低的價格買下,建庭台軒舍、築花院月橋、再以垂花門相隔。

如今,這片佔地頗廣的李家後院兒,便是當年的吳家老宅了。

“桃香姑娘,你可還記得我么?”

捺下心底萬千思緒,蘇音踏上石階,來到吳桃香的身畔,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

吳桃香那雙空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便順着蘇音的手,慢慢地看了過來。

“我是從驚鶴城來的,你想起來了么?你的弟弟妹妹便在那裡呢。”蘇音繼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