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華亭縣衙後堂,楊震與那知縣分主賓相向而坐,堂外則是錦衣衛的幾名弟兄看着,讓衙門裡的那些差役官吏都不敢靠近此處。

在仔細打量了眼前這位年紀不大不模樣還略顯清秀的縣令好一陣後,楊震才不由感嘆道:“知縣大人當真是好膽色哪,不知尊姓大名哪?”

“下官藺文賓見過楊鎮撫大人,若論膽色的話,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與您相比的。你在幾年前就敢和直屬上司斗,到了京城又和權傾一時的馮保爭,與你相比,我這點作為又算得了什麼呢?”縣令說著,似笑非笑地看了楊震一眼。

楊震沒想到對方竟還對自己頗有些了解,不由得便是一怔:“藺知縣還真是有心哪,竟連我這些事情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不光這些,楊鎮撫在山西的種種作為下官也是知道的。”說到這兒,藺文賓便是一笑:“這都是我那同科好友鍾裕在書信中提到的。”

“原來閣下竟與鍾大人是好友么?”楊震聞言面上頓時露出了幾分笑意來,怪不得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能知道那麼多關於自己的事情呢,倘若只是京城與馮保爭鬥的事情也就罷了,畢竟那事現在已天下皆知,但再之前杭州的往事,可不是他能了解到的。

“慚愧哪,當時下官只中了個三榜同進士,在蹉跎了數載之後,這才得以入官。直到如今,也依然只混了個七品知縣,而我那好友,卻已是都察院中屈指可數的高官了。”話雖然是這麼說的,但藺文賓的臉上卻並沒有頹喪、懊惱或是羨慕之色,顯得很是淡然。

楊震笑了下道:“其實官職高低只是一時的,像藺知縣你這樣肯為百姓着想的好官,總會有出頭的一日。”

“是么?那就多承楊鎮撫吉言了。”藺縣令神色里無喜無悲,淡淡地回了一句。

有了鍾裕這層關係在,兩人間的距離很容易就拉近了不少,楊震也不再兜什麼圈子,而是當即就說出了自己的來意:“本官這次來此,乃是奉了聖命前來查察藺知縣你所上彈劾徐家一事的。”

“陛下竟看過我的彈劾奏疏了?”藺文賓這才悚然動容,身子一震間,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

見對方不知此事,楊震略微皺了下眉頭,但很快就瞭然了。雖然他有鍾裕這麼個高官舊友,但朝中局勢,鍾裕也不可能和他細說的。更別提皇帝這次下的還是中旨,鍾裕自己知不知道有這一出還兩說呢,身在幾千里外的藺知縣自然更不可能知道其中詳情了。

想通這一點後,他才點頭道:“不錯,這才是我之前說藺縣令你有膽色的原因了。那徐家在朝中門生故吏還是遍布各處的,你居然敢接連上疏彈劾,光這一舉動,就非大勇之人能做出來的。”

“呵楊鎮撫實在是太過譽了,下官可承受不起。”藺文賓勉強一笑,在稍作猶豫之後才道:“事實上,在來此任縣令之前,我雖有心為任內百姓做點事情,卻也沒想過與盤踞在此多年的徐家為敵。只是後來遇到了些變故,這才叫我生出了這番心思,現在已是與徐家勢同水火了。”

“哦?卻是什麼變故,竟能給你如此勇氣?”楊震不覺好奇道。他確實很奇怪,以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的身份和徐家這麼個門生故吏遍及天下,在華亭縣更是一手遮天的龐然大物為敵,這得是什麼樣的刺激才能叫他下定如此決心,而且一直不曾動搖哪。

本來藺知縣是想問問楊震關於查察此事的相關細節的,但見對方突然這麼問了,他也是憋在心裡太久了,亟須找個人來傾吐一番,便在一陣沉默之後將那變故給道了出來:“那是半年多前,下官剛被調任來此,進入華亭縣後所發生的一檔事情”

半年多前,藺文賓帶着兩名親隨來到華亭縣,本來只是想安安分分當這個縣令,熬過幾年後,看能不能有所升遷的。雖然照着朝廷一貫以來的規則,像他這樣的同進士出身的官員在升遷總有些磕絆,但他之前幾次任官履歷都還不錯,這才有了被調來江南為官的機會。

可這種想法在進入華亭縣境內不久後,就產生了動搖。因為他看到了叫他難以置信的一幕在一處村落前,幾名如狼似虎的大漢正拿着棍棒不斷追打着一家四口,那是一對青年夫婦和兩個剛會走路的小孩子。

雖然周圍還有不少村民在場,但他們除了眼中流露出幾許同情外,卻無任何表示。而為人還算正直,又是本縣新任縣令的藺文賓卻忍不了,當即就帶上兩名親隨挺身而出,制止這一暴行。

“你們給我住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你們竟敢幹出如此喪心病狂之舉,真當我大明朝沒有王法了么?”在他的厲喝聲里,幾名大漢止住了手上的動作,卻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起他來。

片刻後,他們才嘿笑道:“你個書生是外鄉人吧,連我們徐家的事情也敢插嘴?識趣的,就趕緊給爺爺滾,要不然連你一起打殺了!”說著便欲再次動手。

在來赴任之前,藺文賓就已知道了華亭縣裡的情況,了解徐家在此有多麼大的勢力。他之前打的是與徐家井水不犯河水的想法,但這時候才發現,自己之前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了,他們在縣裡橫行霸道,自己這個縣令能不與之發生摩擦衝突么?

眼見那兩個只三四歲的小孩可憐的模樣,以及那對青年夫婦身上的傷痕,藺文賓便把牙一咬,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我乃新任華亭知縣,在我面前,你們休想隨意傷人。若是再不走的,便隨我去縣衙說話吧!”

本以為拿出自己的官威後,這些傢伙必然會有所畏懼退縮,可沒想到聽到他這麼一說,幾名漢子更是露出了不屑的冷笑來:“原來你是新來的縣官哪,怪不得敢管這事呢。不過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們徐家是你一個區區七品縣令能管的么?”說罷這話,他們再次狠狠地撲上前去,手中的棍子重新抽打在了那可憐的一家四口身上。

即便已時隔半年,藺文賓在說起此事時,依然能想起當時那慘叫連聲,鮮血橫飛的凄慘場面,這讓他整張臉都有些扭曲了:“就這樣,他們就是當著我的面,將這一家四口生生打殺了”

便是楊震這麼個手上已有無數人命的凶人,在聽了這番話後,也是面頰一顫:“他們連孩子也這些傢伙確實心狠手辣哪!”

“這哪是人,分明就是畜生了!”藺文賓憤然道。半晌,才繼續往下說:“事後,我來到縣衙自然不肯讓那一家四口枉死,於是便藉著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勢頭欲把這幾名兇徒拿下繩之以法。

“可沒想到,待我在縣衙里下達這個命令後,不但沒人領命,反而所有人都來勸我,叫我莫要與徐家作對,而且說這種事情是極常見的,都是這些百姓自己犯了錯,得罪了徐家,這才受到懲處!

“我自然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於是親自勒令帶人前去徐家要人,結果,人還真讓我給帶回了縣衙。可還沒等我審問呢,次日這幾名兇徒就都從牢里不見了。而這,分明就是縣衙里的人私放的他們,可當我再要追究時,卻根本沒人承認

“再後來,我便用盡辦法來找出徐家的種種罪證,希望能夠為縣裡除此大患,可卻怎麼都成不了。反倒是我那兩個親信,也在這其中不明不白地就死了我曾在他們的屍體跟前起過誓,除非我死了,否則一定要將徐家這個禍患從華亭縣剷除!只可惜直到今日,依然沒有半點效果,除了被人稱作瘋子之外,也就只能上一些無甚作用的彈章了。”說到最後,藺知縣便是長長的一聲嘆息,其中包含了無限的憤恨與無奈。

聽着對方的這一番講述,楊震已大致明白了藺文賓做這一切的動機,也相信他在與徐家為敵一事上有多麼堅定。他看着對方的雙眼,突然開口道:“藺知縣你也不必如此喪氣,你所做的一切並不全然是徒勞無功的,至少你的最近一份彈章已入了京城,被陛下所見,他更是命我前來查個明白了。而我,也必然不會叫徐家再如以往般囂張下去的!”

“你當真肯替我們華亭縣除此禍患?”藺文賓聞言身子劇震,目光定定地看向了楊震,顫聲問道。自從與徐家為敵以來,他一直都是孤軍奮戰,實在太希望能有個援手了。

楊震目光堅定地回望着藺文賓,用肯定的語氣說道:“自然是真的。而且,早在我來此之前,就已開始着手做這一切了。今日來縣衙,就是希望能與藺縣令你談談聯手事宜的,你不會叫我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