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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六年的氣候確實與往常大不相同,這都已進了五月天,往年都能感到陣陣暑意襲來,可現在倒好,卻依然涼快得很,宛若才是初春時節。

如此一來,可就愁壞了靠天吃飯的農人百姓了,這眼看着將要進入農忙時節了,可現在倒好,田地里的苗木卻幾乎都不見半點動靜。若非這兩日里京城一帶下起了一陣及時雨,使天氣比之前要熱上幾分,從而讓麥苗有所生長的話,百姓們都得跑到龍王廟裡告求去了。

如此情況,自然也給了不少親民官不小的壓力。他們頭頂的烏紗和捏在吏部的考核可有很大一部分得靠着秋天的糧稅呢,一旦今年收成不佳,無法達到已頒布數年的考成法里所規定的數額,不但升遷無望,連現在的位置都未必能保得住哪。

當然,在北京城裡,這樣心繫百姓收成的官員畢竟是少數,更多人只會覺着這天氣確實不錯,比之往年可要舒服多了。一些達官貴人們更是藉此機會好好享受了一番這難得的好氣候,聽風觀雨,好不逍遙。

此時,在自家後院花園亭子里,一面烹茶賞雨,一面捧着本書正在讀着的當朝國丈,錦衣衛指揮使王偉王大人就是這麼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不過,若有個人走近了看他的話,就會發現,看似悠閑逍遙的他,此刻眉宇間卻充滿了抑鬱之氣,而且表面上是在讀書的他,卻久久也沒有翻過一頁書,顯然是心事重重了。

在旁人看來,這位王國丈明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既不用為生存操心,也不用為國事操勞,自然是神仙般的日子,又何愁之有呢?但偏偏王偉確實很愁,都愁得他幾乎有幾天沒能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身份實在太也古怪了些,幾乎在整個北京城裡都找不到相似的人,這自然也就難有可以互相往來的朋友了。

有人要說了,他王偉乃是天子的岳父,是國丈,那就是皇親國戚了,自然可以和那些同樣身份尊貴的公侯勛貴們交往了。但事實是,王偉想與這些人攀交情卻不容易,因為他並沒有一個能與之平起平坐的身份,直到今日,他都尚無一個爵位在身,別說和那些被封了公侯的人攀交了,就是和一般靠着祖宗蔭德而被封為子爵男爵的人說話,都顯得要低人一頭。

那既然和這些人攀不上關係,就和一般京官去交朋友吧,好歹他還有個錦衣衛指揮使的頭銜。但事實是,在京中一般官員眼裡,他卻只有一個身份——外戚。雖然大明朝還從未出現過一個禍國殃民的外戚,但官員們卻早已從歷史中養成了習慣,對這種身份的人一貫都是敬而遠之的。而他錦衣衛指揮使的身份,就更惹人嫌了,畢竟在眾官員眼裡,它並不是個什麼正經衙門。

王偉是沒有看過那個關於蝙蝠被飛禽和走獸同時拒絕的故事,不然他一定會覺着自己就是那隻倒霉的蝙蝠,在京城的兩大圈子裡都沒有自己的位置。

而更叫他感到煩心的是,自己這種情況還不能進宮和自己女兒,也就是當今皇后訴訴苦。只因就他所知,自大婚之後,天子對這個皇后並不是太滿意,與女兒的接觸也不多,這就讓他更不敢給女兒以壓力了。至於自己的皇帝女婿那兒,王偉是更不敢打攪了,只能一個人默默地承受這一切,並試圖改變眼下被所有人所隔離的處境。

可哪怕他放下了身段,有些事情卻依然不會有什麼改變。比如前兩日,看着就到了端午節,王偉便給京中不少公侯達官們送去了請柬,說是自己初來京城,想和眾位前輩見個面什麼的。

可結果呢,幾日下來,他卻收到了許多人家禮貌的婉拒,都說自家早一些就答應下了別人的宴請,無法到會云云。這讓他的一發布年心思也付諸流水了。

想着這些,看着亭外淅淅瀝瀝不斷落下的雨線,手中捏着書久久未曾看進去一個字的王偉更感煩躁,只能恨恨地拿起身旁几上的茶杯,將半涼的茶水一口吞了下去。

就在王國丈有些恨恨地擱下茶杯的時候,府上的管家王貴一臉驚喜,腳步都有些散亂地一溜煙跑了過來,連頭上不斷落下的雨都不管了,只管往這邊奔來。遠遠地瞧見自家老爺,他還叫了一聲:“老爺,大喜事哪……”

見自家的奴僕還是和在家鄉時一般的一驚一乍的,本就心下煩躁的王偉臉色更顯陰沉,當即斥責道:“瞧你這是什麼模樣,成何體統!咱們現在可不是以前了,連這點沉穩都做不到么?難怪那些京城達官們一向不把我王家放在眼裡,光是府里下人的模樣,我王家就不知要比他們低上多少!”

被王國長這麼一頓訓斥,王貴頓時露出自責之色,站定了身子後認錯道:“是小的失了方寸,還請老爺責罰。”

“這次就暫且記下,但有下次,一併處罰。”哼了一聲後,王偉才瞥了他一眼道:“說吧,是什麼事情竟叫你如此模樣?”他還真不信,這時候還有什麼事對自己來說會是喜事。

王貴這才把一直揣在懷裡,以免被雨水淋到的一張請柬取了出來,雙手捧到了王偉面前:“老爺,這是張閣老命人送來的請柬,請您明日端午節過府飲宴的。”

“唔……知道了。”王偉下意識地擺了下手,想叫對方把請柬放下,但隨即,明白過來對方話里之意的他神色就是一怔,一把拿過剛被王貴小心擺上幾的請柬,口中急急問道:“你說是誰請我赴宴?是哪個張閣老?”現在內閣可是有兩個姓張的閣臣的,這點王國丈雖然不理朝政,卻也是知道的。

“當……當然是張首輔,張閣老了,他這帖子上也寫了的。”王貴見自家主人突然如此模樣,心裡還真有些發虛,趕緊回答道。

王偉立刻打開請柬,在將其中內容一掃而過後,就直奔最後的署名。當看到那三個遒勁有力的張居正三字時,他整個人都愣在了當場,隨後便是一陣的激動。

張居正,那可是當朝首輔,如今大明天下權勢最大的人哪。有多少人巴望着能進他張家的府邸而不可得,他居然在今日設宴請自己?這讓一直以來備受朝中權貴和官員冷落的王國丈生出了極其不真實的感覺,說是受寵若驚都不為過了。

只要這次張閣老在端午節宴請自己的事情傳出去,他張偉在京城官場里的地位自然就會徹底不同。以前那些對他不聞不問的人,也一定會對他趨之若鶩,將來他再也不用擔心出現這段時日以來被人冷落,只能待在家中無所事事的情況了……

在這麼激動地暢想了半晌之後,王偉才突然想起了一事,對一直站在身邊的王貴問道:“那送請柬來的張家人呢?你趕緊去將人請進來,我要好好和他說說話。”順便從他口中套一下,看張閣老喜歡些什麼,這樣明天上門去才不至失禮。

“這個……”王貴頓時目光一閃,隨後滿臉擔憂地道:“老爺,那人在送了這請柬後,便告辭離開了。小的本來還想請他留一下的,可人家根本就不聽我的招呼……”

“哦?竟還有這事兒?”在聽了這話後,原來還頗為激動的王國丈的神色突地一冷,一個剛才被他忽略的念頭閃了出來:“他這是料定了我必然會去哪,也並沒有將我太當回事兒……”

照着一直以來的規矩,送請柬來的人家總要在外面候個回信的,不然被請的人要是不去,不就不好辦了么?也只有篤定對方一定不敢拒絕自己的邀請情況下,那送請柬的人才敢這麼做。而這,也表明了對方其實並不把受邀者太當回事的事實,覺着對方是不敢回絕自己的邀請的。

而隨着激蕩的心情冷卻下來,另一個念頭也打王偉的心中閃了出來:“張閣老為什麼會突然宴請我?我何德何能,竟能有此殊榮?連那些權貴高官都不可能受到他的邀請,他又是因為什麼給我下請柬呢?只因為我是皇后之父?還是因為我現在在錦衣衛里掛了個指揮使的官職?”當想到這兒,他就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一個念頭閃了出來。

雖然不涉足官場,但王偉的消息還算靈通,早聽說張閣老和錦衣衛之間有所摩擦的事情了。而據說,張閣老一直都拿錦衣衛的指揮僉事楊震沒有什麼辦法,難道他是因為這個才找的自己?

王偉可不是個蠢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個中情由,並且越想越覺着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如此一來,他可就糾結了,自己該不該去趟這淌渾水呢?自己又有沒有能力在接觸到這一層面的爭鬥後還能確保自身的安全呢?

一時間,王國丈陷入了深深的思忖和權衡之中……